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二一


  在激戰中,兩個人忽然一齊停手,帶馬隔著兩丈冷冷地互相注視。

  嬴無翳點頭:「我猜得不錯,你是他的學生,學的是他的武技。我還以為他從未收過學生。」

  「我卻聽過王爺的名字,還知道他教過王爺一式刀法。」

  「你就是為了這個要和我試手?」嬴無翳問,「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給我。」

  「我只是為了問一個問題。」

  「說!」

  此時兩軍統率陣前相對,卻無人聽得見他們在說什麼,一切的聲音都被低低壓在喉嚨中。離軍和唐軍將士只能全副精神維持戒備,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年來,王爺不惜壓榨國內百姓,霸武槍兵,勢壓諸侯。王爺這麼做,為的是什麼?王爺的夢想是撻伐天下,摧枯拉朽麼?」

  「撻伐天下,摧枯拉朽?」嬴無翳反問。

  「不錯,日已西沉。」息衍低聲道。

  一片死寂。

  緩緩的,嬴無翳臉上綻開了笑容:「不錯,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這太陽的人,都會明白這麼做純屬枉然。白氏的天下搖搖欲墜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慾薰心之輩憑藉他們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過是一群行屍走肉!即便白胤還活在世上,他也一樣無力回天!這就是我的夢想,而我也要問你,難道天驅的夢想和我一樣?」

  息衍搖頭:「天驅是很多人,裡面每個人想的都不同。對於我這個天驅,我所想的是要一個新的平安的時代,王爺你所夢想的國家會有這平安的時代給予萬民麼?」

  「如果我能夠給萬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天驅還有聯手的機會?」嬴無翳冷冷地問。

  「我們曾經和很多人聯手,我們要的,只是一個平安的時代!」

  嬴無翳盯著息衍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我所要做的,確實是摧枯拉朽。到時候,東陸乃至天下,就只有離國……但是我與你們,卻是不同的!」

  他忽地放聲大笑,笑聲方起的一刻,嬴無翳帶馬前突一丈。人借馬力,長刀破風斬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頭頂。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息衍全力舉起鐵戟,戟鋒強硬地劫斷刀弧,戟頭的小枝再次鎖住了嬴無翳的刀勢。息衍感覺到手肘處傳來了挫傷的劇痛。

  「這個世上,也永遠不會有平安的時代。總是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你們做這樣的夢,被押上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賞。但是,」嬴無翳雙目如炬,悄然低語,「天驅在這世上,並無存在的理由!」

  「死吧!」嬴無翳縱聲咆哮。

  刀勢無斷絕,甚至沒有絲毫的滯澀。息衍全身一震,看見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斷了戟頭的小枝,繼續斬落下來。生死的瞬間,息衍的雙手猛震。

  嬴無翳感覺到貼著刀面的戟杆上忽然傳來驚人的震動,斬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來,像是被鐵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顫延緩了刀勢。刀只是緩了那麼一瞬間,息衍全力推動戟杆,把嬴無翳的攻勢壓在了一邊。兩人肩甲相撞,錯馬而過,分別馳向戰場的兩側。

  「姬野!」呂歸塵喝道。

  姬野已經驅動戰馬撲了出去!他弓術精強,宿鐵弓上早已經懸了一枚雕翎箭。此時息衍和嬴無翳分開,他就有了機會。疾馳中,姬野將鐵弓張滿,鎖住了嬴無翳的背心,他宿鐵弓的射程遠到二百五十步,這個距離上命中並非難事。

  「姬野!先射對面那人!」呂歸塵在他身後大吼。

  姬野心裡一驚,扭頭看去,忽然扭轉了箭頭。嬴無翳軍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騎士竟然也單騎出陣,手持一張硬弩,毫無疑問是在瞄準息衍。

  雕翎箭搶先射向了黑甲的騎士。姬野知道弩的殺傷力更甚於他手中鐵弓,可以輕易地貫穿息衍的背甲。倉促間他無暇瞄準,箭一聲淒厲的尖嘯,堪堪貼著黑甲騎士的脖子擦了過去,黑甲騎士的弩脫手,弩上鐵矢射進草叢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從馬背上摔落。

  整個雷騎軍忽地震動了,三軍潮水一樣湧動著推進。無數鐵蹄踏起煙塵,一道灰濛濛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騎射手的隊伍在兩側如同鳥翼般飛起,槍騎兵們則佔據了中央戰場,加速之後的戰馬終於拋下了塵頭。下唐的軍士們眼睜睜地看著赤色輕甲的離軍騎兵沖出了滾滾飛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紅色波濤。

  「赤潮!」不知道下唐軍的陣營中誰發出了這樣嘶啞的聲音,而他的聲音立刻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鐵蹄聲裡。

  二

  赤潮——雷騎軍的衝鋒,仿佛貼著草原而來的赤色潮水,這股潮水漫過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屍骨。

  諸侯們第一次見識這股潮水是在鎖河山的巨鹿原,那時候公卿們將軍們士兵們都驚駭了,面對著這股潮水仿佛靈魂離竅。這不該是人類能夠使用的戰術,他們這麼不畏生死地沖來,縱馬越過箭雨越過障礙越過同伴的屍骨,拼死也要把馬刀砍在敵人的頭上,像是殤州冰原上發狂的誇父,又像是越州山中那些長著兇狠大顎可以把整頭牛咬噬為枯骨的赤色蟻群。

  他們不畏懼,於是諸侯畏懼了。那一戰,離軍五千雷騎的衝鋒,打垮了七萬諸侯大軍的結陣。

  除了勇氣,雷騎軍勝在輕騎機動。他們的戰馬不披馬鎧,騎兵也只披赭紅色的硬皮甲胄,領軍的百人隊隊長和千人隊隊長背插赭紅色的背旗作為標誌。輕裝急速是雷騎取勝的第一手段,當敵人尚未組織起有效的陣形時,這支部隊的前鋒槍騎兵已經撕開了敵人的前軍直插到中心去,而敵軍尚未彌補缺口形成包圍的時候,輔助衝鋒的騎射手就以箭雨壓制了對方的行動,幾輪齊射結束後,雷騎軍的精英刀騎武士則揮舞狹長的馬刀迅速斬殺混亂的敵軍。等到騎槍手、騎射手和刀騎武士最終匯合在敵人陣後的時候,往往背後只有一片煙塵尚未落盡的修羅場。

  即使身為主帥,息衍和嬴無翳也沒有迎接赤潮的勇氣。雷騎甫動,兩人已經無法繼續交戰,而是閃電般鞭馬撤向戰場的邊緣。奔湧的騎兵潮如同一駕巨型的戰車,無人可以遏制它推進的勢頭,如果靜止不動,無疑會成為惡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線騎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衝鋒上去迎戰。事發突然,息轅完全亂了手腳。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會在主將對決的時候發起騎兵的衝鋒,而對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傷分明引發了地震般的結果。

  息轅很快鎮靜下來,他深知無論訓練還是實戰的經驗,下唐騎兵都無法和雷騎相比,區區三千騎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給雷騎屠殺。所以他擲下令旗,騎兵首先後撤,弩手們對空拋出了大片的矢陣。

  雷騎的強悍在矢陣落下時一覽無餘。普通輕騎沒有重甲保護,面對箭雨時候難免要控制馬速來躲避,但是雷騎的武士們紛紛提起戰馬上的皮盾遮蔽在頭頂,頂著矢陣繼續高速推進。下唐弩手不是從軍旅世家中招募,多半只是市井裡遊手好閒的少年,所用的弩勁道不強,遠不能和方才離軍那名黑甲騎士所持的硬弩相比。矢陣離弦時候尚有一股氣勢,可是落下來非但難以造成殺傷,甚至連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紅色的箭頭從赤潮中突出,最有經驗的老兵都彙集在箭頭的前緣。雷騎軍已經逼近了下唐的旗門。呂歸塵按著影月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著塵土的空氣,一股顫慄穿過全身。他左右顧盼,弩手們已經慌張地撤向了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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