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二〇


  對面的大軍逆風撲近,距離下唐軍三百尺一齊押住了戰馬。馬蹄下卷起的塵土隨風揚去,騎射手從騎槍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陣前虛引角弓。當先的紅旗下,孤零零站著兩匹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隱蔽在火銅的重盔下。剛才就是這個身穿火銅重鎧的騎士一馬當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馬速之快,使得以機動成名的雷騎軍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二百尺外策馬狂奔,唯有他身邊那匹神駿的白馬緊緊跟隨。而白馬上則是一個全身籠罩在黑甲中的騎士,馬鞍一側掛著一張烏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氣勢隔著數百步直推過來,姬野握住馬鞍上所掛的虎牙,才驚覺自己的手心已經熾熱如火。「息轅,翼軍散開,箭營和輜重營前進,」息衍拍馬出陣,「沒有我的軍令,三軍不得衝鋒,預備佈陣!」

  「是!」息轅調轉戰馬,退向中軍本營。

  姬野和呂歸塵一左一右夾住息衍,三騎品字形出陣,呂歸塵手中擎著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離國公鑾駕親臨麼?」息衍立馬高呼,「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求見。」

  他不再尊稱嬴無翳為威武王,卻以爵位稱呼,足見謹慎。

  火銅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將大旗插進了土裡,舉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頭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塵。頭盔除去的瞬間,一頭褐色的長髮在風裡揚起,長髮間已經有了縷縷銀絲,如刀削斧劈的面頰上也染了歲月的風霜。可是看一眼他一雙褐色的眸子,仿佛燒紅的炭,誰都能明白這個男人身體裡流著什麼樣的血。

  「禦殿羽將軍息衍?」隨風傳來的聲音仿佛金鐵的低鳴。

  「後學晚輩的名字能夠入王爺的耳朵,息衍三十年所學終於沒有白費。」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驚動東陸的名字,你不需要謙虛。我的軍報說唐公百里景洪已經對我宣戰,他手下能夠派出來的無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選了你來和我對陣,很好。你此行是往殤陽關下,卻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是,正要去殤陽關和王爺對陣,想走一條別人不知的路,沒有料到在這裡相遇。王爺僅帶隨身騎軍,是急於返回離國麼?」

  「是,」嬴無翳坦然回應,「午時突圍而出,破了殤陽關前的鐵壁合圍,本以為已獲全勝,不意在此和將軍相逢。我準備迂回避開白毅布在後面的幾道防線,卻遇見了更加棘手的人,確實是失算。」

  「王爺有意一戰麼?」

  「看你的戰意有幾分,許可權有多大。你讓開去路,我便不動刀兵。」嬴無翳冷冷地笑笑,「但是以百里景洪的性格,你若不戰,你便是死路,我想你也沒有這個膽子。」

  「王爺敏銳。在下確實也想避王爺的鋒芒,不過如果在下放走王爺,只怕無法回國交代。」

  「好!」嬴無翳忽地大笑,「久聞你的名字,沒有讓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戰意,何不催軍上來?」

  息衍也笑:「苟能制敵,何苦多造殺戮?久聞王爺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時候,一手刀術已經冠蓋離國,離國兒歌說『公子無翳,刀中無敵』。息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王爺何不撥空指教,勉勵後進?」

  嬴無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細長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風吹起他身邊的紅旗,旗幟低下來在他身前一卷,紅旗揚起,嬴無翳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九尺斬馬刀。一雙筋骨糾結的手握緊斬馬刀足長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鋒刃則在馬側淬出一道修狹的寒芒。

  「那柄刀……」呂歸塵覺得背心生寒,貼近姬野的耳邊道。

  「重心不對,這樣的長刀,柄短而刃長,大概是要便於劈殺,能夠用這樣的刀,這個離公的力量真是驚人!」姬野也驚歎於那柄世所罕見的霸道武器。

  下唐一方,軍士將一杆烏鐵長戟呈在息衍馬前。

  息衍在東陸號稱「三十年內步戰第一人」,是說僅次於數十年前風炎帝麾下將軍李淩心的步戰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劍「靜都」,劍質絕佳。而馬上戰鬥,重在長兵殺敵,劍不是馬背格鬥的利器,於是息衍另有一柄長戟「苦棘」,是尋覓多年後才重金購得的。而嬴無翳一生都在戰馬上衝殺,平生得意兵器是一雙九尺長的斬馬刀,是嬴無翳親自從雷眼山取鐵打造,刀銘為「斬嶽」和「絕雲」。

  兩名主帥遙遙對視,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氣壓住了周圍的風,流淌的疾雲彙聚起來在天空上翻滾。戟上所束的白絛飄揚在息衍的眼前。白絛起伏間,息衍一動不動的看著遠方赤甲火馬的影子。

  姬野抬頭,忽地覺得天空竟然顯得如此的低。

  呂歸塵緊握後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滿是冷汗,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息衍全力以赴。

  「但願不是我一生最後一戰。」說完這一句,息衍唇邊最後一縷笑容也褪去,他一夾坐馬,緩步出陣。

  整個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風吹大旗的聲音,一騎黑馬獨自推進。息衍的戰馬從容地邁著小步,可是隨著他出陣,兩軍陣前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摒住了呼吸——無法言喻的威壓隨著息衍的出陣而緩緩推了上去。

  嬴無翳身邊,騎乘白馬的隨從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陣。而嬴無翳面無表情,卸去隨從的拉扯,手腕一送,斬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靜了短短的一瞬,嬴無翳坐下的炭火馬忽然放聲咆哮,嬴無翳躍馬長嘯,從陣中衝鋒而出。一人一馬,卻仿佛山呼海嘯,草原上的平靜被他完全撕裂!

  「好!」呂歸塵禁不住讚歎。

  息衍的推進,並未打破戰場上的「靜」,卻在悄無聲息地擠壓離軍的氣勢,佔據了上風。而嬴無翳一聲長喝,斷然衝鋒,已經打破了息衍所設的局。佔據了「動」的先機,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兩人的戰術,此時嬴無翳所受的威壓都被他一聲長嘯反彈出去,反過來指向了息衍。

  息衍無法維持那股靜而冷的威壓,黑馬長嘶,向著嬴無翳對沖而去,兩軍掌鼓的軍士這才反應過來。戰鼓齊鳴,直震天空的雲山。

  嬴無翳和息衍戰馬交錯,電光火石,兵器交擊。雙方的戰馬都是千中選一的名駒,帶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聲金鐵交鳴,兩柄武器似乎要在撞擊中斷裂,嬴無翳和息衍擦身掠過。雙方一齊壓下胳膊上的痛楚,帶馬回身斬落。斬馬刀被戟頭的鐵枝鎖住,雙方都覺得一股血氣直沖到心口,兩股力量不相上下。

  「王爺年長十歲,力量還勝於息衍,後學晚輩不得不自卑了。」息衍還能勉強說話。

  「息將軍儒將風度,」嬴無翳冷笑,「可惜廢話太多。」

  嬴無翳忽然發力,被鎖住的斬馬刀閃電般撤開,息衍的鐵戟失去支撐,立刻走偏。息衍策馬而退,嬴無翳的炭火馬緊隨而上。

  姬野隔得太遠,僅能看見戰場中兩騎並列賓士,嬴無翳掌中斬馬刀將大片的刀影拋向息衍,息衍左右招架。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卻更清楚地感覺到那種山嶽般的壓力從每一刀而來。握刀的嬴無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開山之勢。斬馬刀上帶著淒厲的風嘶,沒有任何虛招,每一刀都盡全力,足以劈開生鐵。

  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揮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殺人!

  息衍戰戟縱橫,只能保持守勢。離軍的鼓聲震人肝膽,數千雷騎齊聲呼喝,聲勢大漲,嬴無翳刀勢更雄,占盡了上風。

  但是嬴無翳再強,卻也斬不開息衍的防禦。戰馬長嘶,霸刀縱橫,息衍不為所動。

  嬴無翳心中震驚。他所擅長的兵學和刀術,無非是「岳峙雷行」四個字,守如山嶽,攻如狂雷。無論雷騎軍的「赤潮」,還是斬馬刀術,都重在速戰速決。雙刀中,重刀「斬岳」重達三十二斤,並非久戰的兵器。他馬上比武,往往一刀斬首,能夠擋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見寥寥幾人。而轉眼已經過了三十餘刀,息衍在鐵壁般的防禦中,還能有隱隱的攻勢回饋。

  息衍一戟撩起,劃過指天的弧線。嬴無翳第一次防禦,斬嶽一磕,避開了息衍的攻勢。那個瞬間嬴無翳的心裡忽然透亮,往昔的記憶還在,息衍這匹東陸之狐的武技,嬴無翳曾在另一個人的手中見過。

  「不動如山!」嬴無翳大吼。

  攻勢如潮的斬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動。

  息衍的戰戟走勢忽地滯澀,而後「唰」的一聲走直,直指嬴無翳的眉心:「絕雲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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