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一九


  §第二章 初陣

  一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

  姬野抬頭,墨旗隨著山上的風捲動在息衍的頭頂,如一卷純黑的波濤。

  蒼白的天空下,下唐的兩萬大軍組成八個方陣,緩緩地移動在草原上。息衍立馬在側面的一處山頭上,正眺望遠近的地形,身後掌旗的人是姬野。呂歸塵將那柄令人不安的長刀束在後腰,帶馬在左近戒備。他原本沒有職司,只是一個隨軍的貴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隨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屬下,所以呂歸塵身不解甲已經整整十一天之久。息轅則掌劍令,責任更重,在山下的隊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軍主陣,彈壓三軍。

  隨著息轅揮動綠旗,左右兩軍放緩腳步,如同一隻巨大的鶴形把雙翼收攏起來,龐大有序的軍陣緩緩匯成一條長帶。輕卒和弩手混和的隊伍從中軍前進,佔據了最前方的戰線,兩萬人的下唐軍就要通過前方的山谷。

  這裡是雷眼山的支脈,莽莽青青的連山圍繞著這一帶的谷地,下唐的大軍已經在山谷中推進了十一日,除了息衍自己,無人知道明日的路線。此時的息衍叼著煙杆,正默默地望著天地盡頭的薄雲。

  「將軍,我們還有幾日才可以到達殤陽關?」姬野問。

  「一天。」

  「一天?」呂歸塵和姬野對視一眼,都有些吃驚。息衍所謂地圖不過是畫來看的,所以他上馬之初,並沒有再動過行軍圖。大軍遵息衍的指揮而行,也早已偏離了出征前勾畫的路線,從進入雷眼山開始,他們就在山間日復一日地蛇行前進。而現在剛要離開山地,就已經逼近了殤陽關。

  「這個山谷叫做澀梅穀,走出這片山谷,我們一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裡路。明日疾行,騎軍可以率先抵達殤陽關,希望我們沒有比白毅他們晚得太多。」息衍隨手在馬鞍上磕了磕煙杆。

  「這條路線在地圖上可沒有。」姬野說。他跟隨息衍日久,也算學會了看地圖。

  「我以前在這裡做山賊。山賊是靠山吃山的生活,哪裡有不認路的?」息衍扭頭看著兩個學生,似笑非笑,「這裡周圍八百里的地勢,沒有人比我清楚。」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息衍像是在說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裡,卻從來也就沒人知道,息轅也一樣。息衍閑來指點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當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湊起來,卻總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傳我令,前軍放棄多餘的輜重,全速行軍!後軍收拾輜重,緩慢跟隨。」息衍喝令,「騎軍今夜喂馬,明日一路疾馳,務必在傍晚前逼近殤陽關紮營!落隊的軍法處置!」

  「是!」姬野將懷中所抱的帥旗拋給呂歸塵,調轉青騅就要下山。

  呂歸塵懷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鋼質槍鋒紮在腳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臉色變了:「將軍!」

  「什麼?」息衍微微皺眉。

  「有人在附近行軍……越來越近,最多不過三十裡!」呂歸塵手中緊攥旗杆,耳朵貼近了凝神地聽。

  蠻族行軍,武士們習慣于頭枕馬鞍入睡,靠著地面震動就可以判斷附近是否有大軍行動,敏銳的人甚至可以推斷對方的人數和距離,分辨輕騎和重騎。呂歸塵不曾在北陸行軍,但是這種技巧卻在狩獵的時候已經學會了。眼下這杆大旗旗杆上傳來的震動,並不像是步卒和下唐軍中區區三千騎兵會發出的聲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來得好快……不知道是敵是友。」

  「騎兵,」呂歸塵道,「不知道人數,但肯定是賓士的騎軍在逼近。」

  「還有多遠?」

  「最多不過二十裡。」

  息衍抽出腰間的彎弓,張弓搭箭,一枚鳴鏑拉起尖利的嘯聲刺入天空。他已經來不及下山傳令,鳴鏑一發,是令三軍全力以赴通過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開防守的陣勢。三人隨即鞭策戰馬,旋風一樣馳下小山,此時息轅已經在軍中吹響了沉雄的進軍號角。

  當他們沖下山坡並且趕上前軍的時候,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已經升起了隱隱的煙塵。三軍已經通過了山谷,弩手在陣前散佈成一線,中間混雜著前鋒營的輕騎。所有輕卒則在偏後的地方結成一萬五千人的鱗甲陣,這是防禦最強的陣形之一。此時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震動。

  「五裡,」息衍低聲道,「如果來的不是彭國的風虎騎兵,那麼只能是……」

  話音未落,殷紅如血的大旗已經在塵頭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記看不清楚。姬野渾身一凜,在風雷般的鐵蹄聲中,他竟然聽見了歌聲。

  「越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過大江。
  過大江兮絕天海,
  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開始只是一人放歌長嘯,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軍齊聲的應和:

  「越千山,
  過大江。
  絕天海,
  路漫長。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舊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聽到如此悲烈豪壯的歌聲。他們口齒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邊地人所說的話,可是沒有人能恥笑他們的歌,因為歌裡有如此的壯志雄心。對面的赤甲騎軍狂風般席捲草原而來,高唱著埋骨沙場的歌謠,縱然已經看見了己方的旗幟,也沒有半分退卻。他們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著這樣放馬賓士、再賓士,踏破千山萬水直沖天地的邊緣。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記終於映入了姬野的眼睛,無數雷霆組成一個花環在紅旗舒卷中浮現——離國嬴氏的「雷烈之花」。

  離公嬴無翳的「雷騎軍」!

  「挽我舊弓兮射天狼……征戰之心縱死不休,」息衍輕撫腰間劍柄,「天下英雄相遇,總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將軍,何不趁他們立足未穩,立即沖陣?」呂歸塵問。

  「威武王殿下的雷騎,隨時都能發起衝鋒,無所謂立足未穩。他們已經看見了我們,唱這首《歌無畏》,是警告我軍不要放肆。人家沒准還想趁我們立足未穩,一舉衝鋒,殺我們一個片甲不留呢。」息衍笑,笑容卻並不輕鬆,「沒有想到在這裡遭遇威武王的大軍,難道殤陽關的防線已經被突破?不過面對這個男人,還是要先行敘禮再戰的吧?」

  「威武王?」姬野問。他記得離公僅僅封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為王,嬴無翳權傾天下的時候,也並不在意一個王爵,所以離國依舊是個公國。

  息衍笑:「離公所用的『威武』印信傳遍東陸,雖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經把他的名號傳為威武王。也不為過,我們胤朝那些親王貴胄,又有哪一個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啊……」呂歸塵低低嘆息,不知道是敬佩還是鄙夷。

  「這一曲《歌無畏》,是威武王殿下親自填詞,國手風臨晚譜曲。風臨晚一介女流,被歌詞中所蘊的雄壯激發,竟然譜出了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騎軍,才會在遭遇敵人時高唱這一曲《歌無畏》。滾滾黃沙,天地風雷,今日耳聞,不虛此行了,」息衍讚歎,「不必心存僥倖,對方必然是離公本人。」

  「可是將軍,東陸武士的禮節,是死敵相遇,也要敘禮再戰麼?」呂歸塵問。

  「要看是面對什麼人了,若是面對螻蟻,一腳踩過去也無妨,不過面對嬴無翳,即使想殺他的人也希望能夠親眼看著他死去吧?嬴無翳,怎麼能是那種死在亂軍混戰中無聲無息的男人呢?」息衍還是笑笑,「再則雷騎強悍,貿然重逢等同送死,我還沒有這份膽量。」

  「騎兵下馬,開旗門,」他猛一揮手,「待我覲見威武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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