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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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真煩他這種囉嗦……可是聽到你這麼囉嗦,又覺得那麼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張捲曲的紙條湊近燈火。 息轅看見叔叔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峻,湊上去瞥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張三指寬的字條,是那種輕薄的桑白紙,皺卷成一個長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轅熟悉這種桑白紙卷子,斥候用鴿子傳遞消息時,就會把這種紙卷塞在一根小竹枝裡面,掛在鴿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還有幾個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筆跡。奇怪的是信的內容卻短到只有兩個字——「事畢」,末尾一方小印,看起來扭曲飛騰,字跡不可辨認。 息轅看不明白,只好看著叔叔,期望獲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紙卷原樣封好,「是百里長青的自用印。」 「百里長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這兩個字有出處,百里家先祖曾說,『義是行商蠹,仁是領軍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長青世代公爵,卻有『鐵威侯』的別號,因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厲風行,以先祖的『三蠹』為警戒,從不濫用仁義,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飛鴿給國主傳信,又只有兩個字,是有什麼特殊的意思麼?」 「我有一點明白了,可還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劄歸到匣子中,遞給了侄兒,「息轅,把這些送回去,從今天開始,請莫盧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劄來了。」 「是!」 「借閱這些信劄的記錄絕對不要留,否則對於我們叔侄乃至於莫盧,都可能是殺身之禍。」 叔叔的話讓息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離去。 「對了,那個演武獲勝的姬野,這些日子你有沒有察訪到他的住處?」息衍喚住侄兒。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經把他的戶籍收為軍籍,但是他的軍銜和職位,還需叔叔自己才能辦。」 「嗯,」息衍點了點頭,「留他做我身邊的武殿青纓衛,你持我的印信去辦,不過派他去東宮禁軍,讓他在東宮充當步卒一年。」 「去東宮?」息轅瞪大了眼睛。 「怎麼?」 息轅猶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們私下裡都說,『東宮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賽太歲』。」 「喲?」息衍笑,「還有這麼順溜的詞句,說說看,怎麼解釋?」 「這是暗貶,是說鎮守東宮的八百名禁軍霸道。太子東宮因為貼近祖陵,所以編制中是禁軍精銳八百人戍衛,不算三軍的部署,拓拔將軍管不著,也跟一般的禁軍不同,叔叔你的軍令傳不到那邊去。上千人伺候一個儲君,平時閑得無聊,就是在周圍的酒肆歌館裡喝酒打架,可因為鎮守祖陵,晉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裡,凡是世家子弟想從軍,都是想去東宮。快活幾年混一個資歷,托託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參將。」 「這套人情關節,你倒是越來越精通了,」息衍還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東宮裡面,沒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進去第一天就是三書二禮。」 「三書二禮?」 「三書是一封信給東宮禁軍的統領,要托有權勢的人寫,一封給自己頂頭的上司,還有一封是給東宮的大管事。裡面都要夾混金票,給多給少,看看各家的財力。二禮是對一般的軍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認,就要從兩件事情中選一件,要麼是花大錢請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樓裡面請粉頭喝花酒,一種是半夜裡赤身裸體從東宮這邊跑到那邊,丟臉丟到底,否則受氣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麼姬野既沒有錢請大家喝花酒,更不會脫光了夜奔,看來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說你去年也在東宮禁軍,你是怎麼混過來的?」 「我是叔叔的侄兒……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揮息大人的嫡親侄兒,不但要免了你的三書二禮,沒准還把你奉為上賓,擺下筵席款待,你要是樂意,幫你倒酒脫靴子反過來請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願,對不對?」 息轅的臉微微發紅,「跟叔叔說的也沒什麼差別,不過我都推了。」 「息轅,你將來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你如果沒能做成大事,還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息衍搖了搖頭,「而姬野這個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獸啊,生在林子裡,不比你生來就是武殿都指揮使的侄兒。他的一點一滴,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你說的東宮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聞,如果姬野在這一年中能排眾而出,他才有資格當我的學生!真想看看這個小傢伙是怎麼過三書二禮的一關。對了,現在東宮那邊的統領是誰?」 「前幾日國主剛剛下令,升幽隱為遊擊將軍。現在是東宮裡軍銜最高的人。」 「幽隱……」息衍沉默了一下,「那個孩子身上,味道不對。」 2 同一時候,城郊的陽泉酒肆,月晦。 油燈昏暗,把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煙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對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層油膩,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惟一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裡,懸在半空。 板壁外傳來了風聲,風在樹梢間掠過,帶著隱隱的嘯聲。風從門縫裡瀉進絲絲縷縷,燈光忽明忽滅,飄忽不定。 這是南淮城邊的小鋪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場,外面是一眼望不盡的松杉林。伐木的勞力每天回城都從小道邊過,於是有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鋪子。夜深,鋪子裡只剩下最後一桌客人,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發寒。 「金銀不是問題,我們只要那柄劍的下落。」 長桌一側,領頭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盒蓋彈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都是純金錠子,錠子上打了桉葉的烙印。那是宛州商會江氏鑄造的金錠,有人說比帝都的鑄錢都管用。皇家的金庫裡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銖,而是這些足色的金錠。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她輕輕地笑著側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在這種小鋪子裡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豔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緻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噹當地作響。 「這麼高的價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後悔?」她捂著嘴吃吃地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豔。 「這個你不用多問,」對面領頭的人皺了皺眉,聲音裡透著冷厲,「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外面就有一輛馬車,我們今夜就送你離開南淮,帶著這盒黃金。從今以後,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沒有關係。」 桌子的一側是孤身的女人,另一側卻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他們披著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帶了長刀,一色的暗紅色大氅,高高的立領半遮住他們的臉。那些臉一樣的瘦削,皮膚深褐。溫暖的燈火映在他們的眼睛裡,就驟然變得冷厲起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精壯男子,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們的目光不斷地巡視著周圍,像是些窺探獵物的蛇。 這也是絕不該出現在這個小鋪子裡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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