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二八


  §第二章 劍

  【歷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啟城的書館中,簾子開啟了,微含笑意的年輕男子手攏著燈火。

  紗籠中挑琴的男子沒有抬頭,琴聲叮咚。

  「深夜有擾,項太傅贖罪,今日北方火馬急報,呂將軍攻陷北都城,繼續北上。大軍所至,諸部聞風歸降,牧民奉馬乳羔肉相迎。」年輕男子恭恭敬敬地候在門邊,像是個傳話的

  小廝。

  琴聲止息,紗籠中靜了片刻。

  「北方終究是豹子的家園,不是我們可以圖謀的啊,」太傅低低地嘆息一聲,「大都護知道了麼?」

  「還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門博士寢處調養,據說是頭痛之症又犯了。」

  「好。」

  紗籠中琴聲再起。

  「我們宵旰瀝血,天驅軍團死傷慘重,如今不過得東陸一半國土,呂將軍輕騎破關,三月而稱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太傅有什麼高見?」年輕男子並未退去。

  「謝太師要問什麼?」太傅聲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師,問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問了又如何,謝太師這一生都沒有英雄氣象。」

  「朝聞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麼我說,所謂英雄,不過是瘋子,太師信不信?」

  太師微微愣了一下,恢復了笑容,「太傅淵博如海,後學怎麼不信?不過請太傅稍加解釋。」

  「世上的芸芸眾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揮斥千軍、呼風喚雨的人,但是終究能夠成就偉業的,幾十年未有一人。為什麼呢?」

  「大概……是生來的資質不同?」

  太傅低笑一聲,「資質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謂無敵的武士,不過力敵百人,縱橫十六國的謀士,也有失手的時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後決定英雄的,還是他的心。他為何要憑臨絕頂,俯瞰群山,這個心願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敵千軍萬馬。」

  「後學愚昧,不解其意。」

  「乙太師的聰慧,已經解了,只是想我親口說明吧?」太傅笑笑。

  「斗膽問主上的心願是什麼呢?」

  「太師繞著彎子,還是想問二十年前的舊事。能讓大都護統領十萬雄兵馳騁東陸的原因,不是心願,」太傅深深地看了太師一眼,「而是恐懼。」

  「恐懼?主上大軍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亂黨,四野莫不賓服,太傅為何說恐懼?」

  「所向披靡,四野賓服,就不恐懼麼?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有心底的恐懼,你看不出。因為人人都會把自己的恐懼藏起來,從你幼小的時候它就深埋在那裡,卻不會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斷地往裡面填土,一層複一層,你想蓋住什麼,那是一個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殺了它,否則它總在夜裡越過重重壘土,還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錚錚作響,「這便是恐懼,譬如井中鬼魅,大都護、太師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麼?」

  「鬼魅之事,終不可問。」

  「謝太傅的教誨。」太師撚滅了燈芯,退出門外。

  1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風塘。

  入夜時分,深鬱的樹蔭籠罩著整個園子,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樹齡,在鬧市中密密匝匝地圍出了一片安靜,石板地的縫隙中滿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幾片落葉灑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頭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頂,只有青灰色的屋頂上露出一片遠空。園子的正中是一個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積,開到將謝的白蓮還在迎著風搖曳。蓮瓣落下來,並不沉下,在水上漂轉。風是從門口處吹來的,又從屋頂上的開闊處流走,靜靜的無聲。外面喧囂的街道顯得如此的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有風有池塘,是這處園子得名的原因。這裡曾是國主納涼的別苑,後來賜給了武殿都指揮息衍,只不過息衍行蹤不定,素來也很少住在這裡,日來常常有人奉著重禮在門口求見,多半都被將軍的侄兒息轅擋駕。

  一尾魚兒帶著水花躍起,銀鱗一閃,「撲通」落回了池塘裡。倚著欄杆看水的將軍寬衣散袍,往裡面扔著魚食。

  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白眉的少年捧著匣子進來,「這是鴻臚卿莫盧大人派人送來的書劄,說是剛到瞭解密的時限。」

  「哦?」息衍接過匣子,疾步走到燈下,翻閱起匣中的信箋。

  息轅看他看得認真,就靜靜地候在一邊。那些信紙多半是考究的樺皮紙,也有青綿質地的印花便箋,每一封都在末尾綴有一個花押,筆跡險峻輕靈。息轅知道那是國主百里景洪的親筆,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眾的是一筆書法,變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筆意。宮裡的來往信箋百里景洪閱畢都會在末尾綴有個人的「景」字押,然後火漆封緘,就歸檔在鴻臚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鴻臚卿本人也不得開啟。這些信劄還是前幾日剛剛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麼事?」息衍也不抬頭,極快地翻閱。

  「叔叔看解密的書劄,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今天莫盧大人也說了,國主來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個人頻繁地取閱,只怕有小人去國主那邊進讒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轅的腦袋,「這是莫盧通過你的口來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輕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時候少,國主寵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勢……」

  「你今年十五歲了吧?」息衍忽然打斷了他。

  說到一半的息轅被生生堵住了,只好點了點頭。

  「真像你父親,」息衍低低嘆息一聲,「你十五歲,就有他二十五歲的囉嗦。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顧你,還是你在照顧我……」

  息轅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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