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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腦袋仿佛要炸了,覺得父親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懸崖邊。

  大君根本無意等他回話,眼神一排掃去:「比莫幹你是大哥,旭達罕你是我們青陽的智將,都不敢麼?還有貴木,貴木貴木,你七歲就敢殺狼,是我最勇敢的兒子,你現在低著頭,難道去東陸比一頭要吃你的大狼還可怕?」

  貴木不像哥哥們沉得住氣,狠狠地磕了一個頭:「父親,兒子不去!」

  「呵!」大君一驚,反而笑了出來。

  「兒子是呂氏的子孫,青陽的王子,絕不給祖宗丟臉。騎馬上陣,如果貪生怕死,後退半步,父親一劍殺了我也沒話說。可是人質,」貴木咬著牙,「兒子是不願做的!」

  「笑話!」大君冷笑,「下唐國的使節不日就護送一名下唐國百里氏的宗室子弟來我們青陽作人質,你們幾個嘴裡說不貪生怕死,可是讓你們兄弟中出一個人去下唐都沒有。這就是我們青陽的好男子?你們看不起東陸人的軟弱,我看到了這種時候,你們還不如東陸的年輕人!不!連個女人都不如,遜王送了阿甘達去做人質,阿甘達騎了白馬,一次都沒有回頭。你們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男人啊!」

  大君說的典故出於蠻族有名的長詩《遜王傳》。遜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個在草原上召開庫裡格大會的人,他是個奴隸出身的下賤武士,最初兵少將寡,為了向自己的義父借兵,願意以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甘達作為人質,交換三千騎兵。阿甘達於是騎了白馬去,自始至終不曾回頭一顧。等到阿堪提以這三千騎兵起家橫掃草原歸來的時候,才知道阿甘達已經被自己的義父收為帳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質問阿甘達,阿甘達卻從山巔上躍下自盡。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絞,最後殺了義父成為蠻族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陸草原上的歷史早

  已無法考證,所謂《遜王傳》不過是一部說故事的長詩,可是阿甘達的故事淒婉哀惻,被傳唱不休,無人懷疑它的真實。阿甘達也被草原上的人稱為「光母」,讚歎她的堅貞和勇敢。

  貴木的臉色白了白,猛地把頭擰到了一邊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緊抿著的唇顫了顫。

  貴木心中也畏懼,知道父親是動怒了。

  鐵由咬牙磕了個頭:「父親,平日裡是誰自以為聰明,王爺們和家長們面前,又是誰最喜歡議論東陸的局勢,剛才又是誰說了豪言壯語?為什麼現在就不說話了呢?」

  他看了背後的旭達罕一眼。

  大君點頭:「旭達罕,你的哥哥們在問你,你為何不說呢?」

  旭達罕神色安靜:「二哥想護著大哥,就該自己挺身出去,兒子不是不敢,是不願。兒子不是手裡沒有事情做,兒子覺得男子立業的地方是戰場,去東陸當人質不是兒子想做的。」

  「如果父親讓你去呢?」大君盯著他。

  「三哥不能去!」貴木急了起來,「父親自己去北都城裡問問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還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獵,別的部落有使節來,十次有九次是三哥應付。每天聽不完的事情,不到後半夜,三哥有幾次睡過?九帳兵馬的名冊,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兩個多月,眼睛都熬紅了。那兩個兄弟在什麼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馬!」

  他瞥了一眼比莫幹兄弟:「父親問誰能去。兒子說他們兩個都能去!鐵由嚷著要掌兵,他會掌兵麼?為什麼不能去東陸學?比莫幹手裡的事情,交給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裡也是找不到人的!父親你說,難道沒本領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這樣苦熬的,反而該倒楣麼?」

  「貴木,」旭達罕低喝,「不必喊。我們做過什麼,父親知道,用不著自己說!」

  「胡說!」鐵由忍不住,「誰是沒本領的人?」

  「哼!」貴木冷笑,「你的刀法怎麼樣?你讀書識字又怎麼樣?人人眼裡的事情!」

  他大步走到坐床邊,從桌上抓起盛著羊奶的銀罐,噌地一聲拔出腰間的長刀。他掃了一眼周圍,手一拋,銀罐忽然離手。就在罐子滯空的刹那,他的長刀急振,碎成紛亂的鐵光,交織著在水罐上劃過,被他刀勁阻擋,罐子在空中懸停了半刻。只聽見長刀入鞘一聲響,手工錘打而成的銀罐徹底崩裂成碎片,一潑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著一片片碎銀落下。

  「鐵由不要說這種笑話,要說本領,先看我手裡的刀利還是你手裡的刀利!」

  鐵由受不了激,站起來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隻罐子而已,有膽子試我的寶刀麼?」

  貴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卻沒這罐子結實!」

  「你!」鐵由指著他的鼻子,指尖顫著,「朔北血的狗東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親面前我不跟你計較,可是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我?」貴木蠻勁發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種刺進來看看是什麼血,都是父親的兒子,我是青陽的人!」

  兄弟們惡狠狠地彼此瞪著,一時陷入了僵局。

  一聲骨節的暴響忽然打破了寂靜。眾人一驚,發覺那來自大君攥得緊緊的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肉裡,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們都見過父親發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顧不得彼此的敵意,拋下刀劍一起跪下。

  「你……你們!」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給我滾出去!」

  王子們退了出去,阿蘇勒走在最後。

  大君喚住了他:「阿蘇勒,你年紀還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麼想。」

  阿蘇勒沉默了一下,轉身磕了一個頭:「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蘇勒已經起身出帳去了。

  大合薩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麼著急,早該知道是這個反應。」

  「我恨的不是他們的反應。沙翰,從他們身上你還看不出來麼?」大君低聲說,「蠻族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7

  「出來了,出來了!」

  金帳的簾子掀開,也掀起了小小的騷動。

  「旭達罕,出了什麼大事麼?」大汗王們搶先迎上了旭達罕。

  相隔不遠,木犁、巴赫和巴夯圍住了比莫幹。兩個窩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個家族首領平時游離在兩個窩棚之間,想望風投靠,這時候卻不知道湊往哪裡,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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