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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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合薩回來了,」旭達罕躊躇著,「父親要和東陸的諸侯國結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從有牧人傳唱的詩歌開始,東陸的華族和北陸的蠻族,從來都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四十年前,東陸的風炎皇帝北伐,蠻族死了無數精壯的年輕人,終於低下驕傲的頭,向東陸納貢,把東陸胤朝稱為上國。可是血仇從來不曾被忘記,年輕人鞭策駿馬,磨著雪亮的馬刀,有幾個不想殺到東陸去,洗雪當年的恥辱呢? 同盟,這可是蠻族從來沒有想過的詞。 「這不行!」一個首領首先回過神,炸雷一樣地喊了起來,「東陸人,那可是我們的世仇。我們青陽的老祖宗,青銅的血啊,怎麼能跟東陸的懦夫坐下來當朋友?」 旭達罕搖頭:「父親下了決心,不過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事……」 台戈爾急躁起來,跺著地面,壓低了聲音吼:「有什麼話說?我們都是你的伯父,這北都城裡,就是天塌下來壓在你頭上,也有伯父們幫你頂住!」 旭達罕點了點頭:「父親要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東陸當人質。我怕,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沒人說得出話來。這麼多年大家跟著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裡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過世,旭達罕繼承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東陸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費了。 「旭達罕!」台戈爾扯住侄兒肩頭的衣服,「這話你可要說清楚,是郭勒爾說的,還是你猜的?這麼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馬尾巴上,你可不要說出沒來由的蠢話來!」 「侄兒不是瞎猜,」旭達罕深深吸了口氣,「我看父親的意思,這個去當人質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學東陸的知識,又得應對人,不能丟了我們青陽的威嚴。這樣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幹。可是比莫幹是長子,早就大婚了,剛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我自己一個人,又是弟弟,父親不會不考慮這事。」 「這怎麼行?」格勒嚷了起來,「生了兒子又算得了什麼?」 「大君傳召,請四位大汗王金帳議事!」一名金帳宮的侍衛出帳來,提著馬鞭虛空一揚,高聲喝道。 大汗王們顧不得再和旭達罕說話,幾個伴當排開人群,台戈爾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帳。那邊比莫幹身邊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來,對比莫幹行禮,大步走向了金帳。 兩行人在半道相遇,三個老王爺對於這位以軍功晉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憚,台戈爾略略停步,一雙渾濁的褐黃色眼睛冷冷地掃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禮。 「看九王對大哥的敬重,大汗王們看我們就像家裡養的兩條狗!」貴木惡狠狠地低語。 「什麼都不要說!」旭達罕低聲喝道,「跟我回去。」 8 蘇瑪舉著一盞燈,把帳篷裡微微地照亮。 帳篷裡開闊,床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著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後。床和帳篷間隙的一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裡的孩子抬起胳膊擋著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著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著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貼在面頰邊比了一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髮,雪白的衣領子裡襯著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著自己的臉,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麼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一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你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一絲一絲的清甜一起湧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著跑著,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喂他一粒酥糖,親著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亮。 蘇瑪低頭下去貼著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一般人涼一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一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裡抱著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裡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裡寫任何一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著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著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你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著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一吹,燈就滅了,黑暗裡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著半盆炭從帳篷裡退出來。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裡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裡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僕女叮囑了一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你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著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為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一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一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裡一攬,退到帳篷側面,看著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裡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奶娘,」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著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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