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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小說界千古未有之奇觀(5)


  妙參造化與談禪說偈

  (甲)天狐寶相夫人超劫成道——事見原書十二集第五回(總一三回)。由其苦心經營之回目,即可見內蘊佛家無上妙諦:

  敵眾火雷風 以抗天災 返照空明 凡貪嗔癡愛惡欲皆集滅道 曆諸厄苦難 而禦魔劫 勤宣寶相 無眼耳鼻舌身意還自在觀(22)

  本回故事要旨在於描寫非人之異類修仙成道之難。作者首先交代寶相夫人原為一頭千年老狐,因向道堅誠,乃煉成「內丹」;脫去獸形,自孕靈胎,重生「元嬰」,由「畜生道」而入「人道」。及其大道將成之際,「天劫三災」也倏忽降臨。作者的佈局是:由於天狐在過去生中曾積有不少因果,除犯「淫孽」外,別無其他惡行,故安排許多與其有關的正教劍俠前來護法,助其禦劫;而與寶相夫人共患難的則是天狐二女及司徒平三人。

  作者在此鋪陳極妙:第一災為至陽(乾天真火),第二災為至剛(異地風雷),第三災則轉為至陰至柔(天魔)。其描寫前兩災降臨時,筆挾驚雷,狀聲狀色;不論是敘述先天陣法、死門方位(置之死地而後生)或法寶生克妙用,均暗蘊天地陰陽消長之機。待等第三災天魔來犯時,則筆鋒一變,風雨全收;而將佛家所謂「六賊」之魔(23)所造成的諸般幻境,以及「相由心生」種種活色生香情狀均一一表出:

  忽聽四外怪聲大作,時如蟲鳴,時如鳥語,時如兒啼,時如鬼嘯,時如最親近的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其聲時遠時近,萬籟雜陳,低昂不一,入耳異常清晰。……三人起初聞聲知警,原也戒畏。一會工夫,怪聲忽止;明月當空,毫無形跡。正揣不透是何用意,忽然東北角上頓作巨響!大聲鍍遝,砰匐震地,恍如萬馬千軍殺至;一會又如雷鳴風吼,山崩海嘯,石破天驚!(中略)眼看萬沸千驚襲到面前,忽又停止。那東南角上,卻起了一陣委靡之音。超初還是清音細打,樂韻悠揚;一會備樂競奏,繁聲匯呈,濃豔妖柔,蕩人心志。

  這裡淫聲熱鬧,那西南角上,同時卻起了一片匝地的哀聲。先是一陣如喪考批似的悲哭過去,接著萬眾怒號起來。恍如孤軍危城,田橫絕島!眼看大敵當前,強仇壓境,矢盡糧空;又不甘降賊事仇,抱著必死之心,在那裡痛地呼天,音聲悲憤!(中略)三人正在強自挨忍,群響頓息。過不一會,又和初來時一樣,大千世界無量數的萬千聲息——大自天地風雷之變,小至蟲鳴秋雨、烏噪春晴——一切可驚可喜、可悲可樂、可憎可怒之聲,全部雜然並奏。(按:以上為有「聲」之境。)

  忽見繽紛花雨自天而下,隨見雲幢羽葆中,簇擁著許多散花天女,各持舞器,翩躚而來;直達三人坐處之前,舞了一陣,忽然不見。再接著又是群相雜呈,包羅萬象;真使人見了目迷五色,眼花繚亂。(按:以上為有「色」之境。)

  一會幻相皆空,鼻端忽聞異味。時如至芝蘭之室,清香襲腦,溫馨蕩魄;時如入鮑魚之肆,腥氣撲鼻,惡臭薰人。所有天地問各種美氣惡臭,次第襲來。最難聞是一片暖香之中,雜以極難形容的騷膻之氣,令人聞了頭暈心煩,作惡欲嘔。(按:以上為有「香」之境。)

  霎時鼻官去了侵擾,口中異味忽生: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各種千奇百怪的味道,一一生自口內,無不極情盡致;那一樣都能令身受者感到百般難受,一時也說之不盡。(按:以上為有「味」之境。)

  容到口中受完了罪,身上又起了諸般朕兆:或痛、或癢、或酸、或麻。時如春睡初醒,懶洋洋情思昏昏;時如刮骨裂膚,痛徹心腑。這場魔難比較以前諸苦,自是厲害。(按:以上為有「觸」之境。)

  千般痛癢酸麻好不容易才得耐過;忽然情緒如潮,齊湧上來。意馬心猿,怎麼也按捺不住。以前的,未來的,出乎想像之外的一切富貴、貧賤、憂樂、苦厄、鬼怪、神仙佛、六欲七情、無量雜想,全都一一襲來。此念甫息,他念又生!(按:以上為有「法」之境。)

  原來書中天魔系以當事人之眼、耳、鼻、舌、身、意(念)六根六識為「敗道」之媒介,而運用魔法誘使對方產生錯覺,陷於內外交煎的聲、色、香、味、觸、法(幻想)六種污染心靈之塵境。當事人若稍一把持不住,心神動搖,立即為魔所乘。此乃「天劫三災」最難過的一關,非凡夫俗子所能想像。惟作者曲曲寫來,忽張忽弛,繪聲繪影,居然煞有介事;而其演敘佛教天魔論之種種可畏可怖,亦窮極幽玄,令人駭異!

  不僅於此,本回故事情節並非徒以志怪述異取勝,尤體現出作者「與人為善」之心。故為嘉許天狐改邪歸正,先有峨眉派眾弟子千里馳援,分頭佈防,不遺餘力;繼有神駝乙休趕來打抱不平,為其抵擋強仇大敵。最後,當天狐及護法等三人與天魔相持不下、千鈞一髮之際,作者始安排東海三仙仗義出手,以玄門無上法力驅散天魔;為異類修真而得正果者,留下千古佳話。

  (乙)「三轉法輪」改造憔僥小人——事見原書二十四集第一回(總二〇七回)。故事要旨在於描寫神尼芬陀的菩薩心腸,巧奪造化;以無上佛法將「命定」為憔僥國人的沙。咪二小,於七天之內「改造」成大人的奇妙經歷(24)。

  作者據佛教「三轉法輪」之說,引申為「小轉輪三乘化生妙法」,使沙、咪二小仗芬陀佛力進人類似「時光隧道」的輪回;連續經歷普通人的過去、現在、未來三生苦樂,而在「三世相」虛境內修積三十萬善功。如此這般,以虛為實,移後作前,令二小預修來世功德,而始終「一心向道」,方能在「小轉輪」妙法中培育元胎,改造先天體質,於七天之後,即「速成」為正常人;但、作者特別強調:「那『三世相』虛境內預積的三十萬善功,將來一一俱要實踐……否則功果難成,甚且立墮輪回,複歸本來!」

  此一「倒果為因」、「人定勝天」的奇想,不但改寫歷史,並能創造未來;較之《舊約》聖經中記載上帝於七天內「創世紀」的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且更富於人道主義精神。

  (丙)忍大師「情關橫木」為淚所化——事見原書二十四集第四回(總二〇九回)。故事要旨在於描寫所謂「我佛慈悲」,亦不外一「情」字而已。作者交代背景時說,神尼忍大師在小寒山坐關苦修三百年,功行圓滿,早該證果;只為當初在佛前發願之際,「偶然動一塵念」——由於佛門最重因果,有此一念,便是「種因」,故而必須實踐「結果」始得解脫。但作者卻不明說其「塵念」為何,而用曲筆閑寫三百年後散仙謝山之瓔、琳二女路過小寒山「便覺心動」,仿佛有個「極親愛的人」在那兒等著似的。乃受清磐、檀香接引,得見忍大師之面,二女不禁湧起孺慕依戀之情;但卻無論如何不能飛進忍大師坐關所在的茅篷空門(僅虛懸一橫木)裡去。

  接諸作者「佛曰不可說」之意,瓔、琳二女即忍大師前世所結之「果」,如今轉劫歸來;而那橫木門限則為忍大師「金剛願力」(即由意志力化成的「能」)所聚,非待自己「勘破情關」,便無法解脫;任憑外人有多大神通、法力也進不來,而自己亦「跳」不出!但最後卻因二女點點珠淚滴在橫木上而化去了忍大師的「金剛願力」,的確妙不可言。作者曾借書中人之口慨歎道:「可見聖賢。仙佛。英雄、豪傑部不免為這一『情』字所累!」實在是寓有「無盡慈悲」、「以柔克剛」之雙重涵義在內,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再從另一角度來看,那「情關橫木」正是忍大師自己「內在的敵人」——其法號曰「忍」,即已「著相」——也就是佛家所說的「心魔」。有此一「執」,堅若金石;除惟自解,仙佛難「破」!正如作者所說:「不到那自在境地的時候,任多饒舌也是不得明白。」本回故事思想內涵,殆已牽涉到唐代玄類大師《成唯識論》之「我」、「法」二執;而作者卻能深入淺出,發揮到小說藝術極致。其意境之高,殆非常人所能企及。

  (丁)全頂「傳燈」談禪說偈——事見原書二十六集第三回(總二一七回),包括「普度金輪」、「當頭棒喝」、「一音演法」等三折,為還珠樓主精研大乘佛學無上心法之藝術結晶;故事要旨完全在寫一段「緣法」與「開悟」過程。

  所謂「傳燈」,本佛家語,特指佛法深微能破眾生之「昏暗」,如燈照明,且兼有傳法度人之意。書中隱約暗示出昔年忍大師與謝山、葉繽二仙之間,曾有一場複雜難解的「三角戀愛」;前者苦坐禪關,除為接引纓、琳二女之外,亦要了結與後二者的一段因果——即等待二仙受度皈依佛門(25)。

  作者先從峨眉開府、眾仙觀賞金頂佛光之奇景寫起,再敘「西方普度金輪」半空出現,忽宣寶相,要度有緣人。據雲,那「普度金輪」乃系佛門中已參上乘功果的天蒙神僧之「靈光慧珠」顯化;為了千年前所發「願心」,特來峨眉金頂接引前生與佛門俱有宿緣的謝、葉二仙皈依,重返本來。但正所謂「眾生好度人難度」!所度之人須全出自願,絲毫不能勉強;否則行此「普度金輪」佛法者反而要自作自受,誤人誤己!

  對於演敘這段佛門妙諦,作者運筆精微之極。原來二仙初時未曾動念皈依,待等身旁其他僧眾提醒:「此時局中人應早明白,還不上前領受佛光度化麼?」二仙方行領悟,雙雙拜倒在地。但覺那輪佛光剛將全身罩住,「智慧倏地空靈,宛如甘露沃頂,心底清涼;所有累劫經歷俱如石火電光,在心靈一瞥而過;一切前因後果,全都了了」。

  此一大事因緣,妙就妙在二仙開始未曾自悟,心中尚有「法執」;故而雖經「普度金輪」佛光照體,猶未能大徹大悟;而須待天蒙禪師予謝山「當頭棒喝」,芬陀大師予葉繽「一音演法」,方真正悟徹本來。

  作者寫謝山心中尚有一「執」,欲待懇求天蒙禪師收錄,傳以佛門大法。剛行拜倒,禪師忽伸手向他頂上一拍,喝道:「你適已明白,怎又糊塗?本有師父,不去問你自己,卻來尋我作甚?」

  謝山受此「棒喝」,猛可驚醒過來;直如醒酬灌頂,心靈空明瑩澈,立即拜道:「多謝師兄慈悲普度,指點迷津。」禪師微笑道:「怎見得?」謝山起身,手朝峨眉凝碧崖前一指,但見:

  正是萬花含笑,齊吐香光,祥氛瑞藹,彩影繽紛。當空碧天澄霧,更無纖雲;虹橋兩邊湖中,明波如鏡;全湖青白蓮花,萬蕾齊舒,花大如鬥,亭亭淨植,妙香微送。那一輪寒月,正照波心。紅玉坊前迎接神僧的百零八杵鐘聲,將至尾音。清景難繪,幽絕仙凡。

  至此,謝山已觀景悟道;而作者更用「浪後生波」的藝術手法,寫天蒙與謝山互打機鋒,藉以表現「傳燈」的至高思想境界。我們再看謝山與天蒙禪師下面的對話:

  謝山答:「波心寒月,池上青蓮,還我真如,觀大自在。」 禪師喝道:「咄!本來真如,作甚還你?寒月是你,理會得麼?」謝山道:「寒月是我,理會得來。」禪師笑道:「好,好,且去!莫再涵我。」謝山也含笑合掌道:「你去,好,好!」

  此處對話用「你去」而不是「我去」,即見高明。

  最後作者再寫葉繽亦欲拜求在場的芬陀大師收為弟子;但跪下尚未開口,便被大師含笑拉起,略謂「緣分止此」。葉繽本具慧根,自知「無緣」,但望大師略示禪機,恩賜法名以便自行修持。說話時,殿外雲幢上的鐘聲正打在「未一杵」上。

  大師笑道:「你既虛心下問,可知殿外鐘聲共是多少聲音?」葉繽躬身答道:「鐘聲百零八杵,只有一音。」大師又問:「鐘已停撞,此音仍還在否?」葉繽又答道:「本未停歇,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則甚?」大師笑道:「你既明白,為何

  還來問我?小寒山有人相待,問她去吧!」葉繽會意大悟,含笑恭立於側,不再發問。

  由是二仙皈依佛門,分別取法名曰「寒月」、「一音」。

  吾人試看本回故事所敘兩仙悟道之經過,作者不但巧妙運用了禪宗《傳燈》。《指月》諸錄上的「打機鋒」、「參話頭」,並加以高度藝術化之處理;同時在小說技巧上,亦是能犯能避,而有異花同果之妙。至於閱者能否領會其「佛理文學化」之三昧,對此,作者是忠於藝術、做岸自高而不阿世俗的。正如《維摩經》上所雲:「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各個隨所解。」信然!

  另如還珠樓主描寫仙都二女「花開見佛」而悟有無相之境。亦充分顯示他融通佛、老之絕高造詣;至於描寫神駝乙休大鬧銅椰島、峨眉群仙聯手消弭地心奇禍;描寫尊勝禪師度化屍毗老人;描寫鳩盤婆因偶發善心而在遭劫時幸保殘魂等等(26),莫不表現出還珠生命哲學中心——人道主義思想——「仁」的力量之無窮發揮;因能感天動地,化險為夷。凡此,皆合乎儒家忠恕之道,而非獨以談玄說偈、怪力亂神為能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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