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相關資料 | 上頁 下頁 |
還珠樓主(2) |
|
還珠樓主遠遠超出了這兩個層次,他不只是要交代環境、渲染氣氛,更根本的是他要宣洩自然風光激發的詩情。即以上引的一段為例,本來寫到「齊向崖邊駛落,直墜江中,又添了無數威勢」,就既已完成了環境的交代,又已把氣氛渲染得很濃,已經稱得上是好文章了;他卻偏要再加一筆:「有時電光閃過,照見滿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馬,眼神一花,仿佛連崖都要飛去。」這就是他的審美感受,加了這一筆,畫龍點睛,為整段景色描寫平添了詩意。 我常常感到,還珠樓主寫風景,並不是小說自身的需要,而是他在借題發揮。在還珠樓主的小說中,風景描寫隨處可見,只要有機會,他總要借題抒寫他的詩情,也正因為他寫的自然風光是詩境,不但不使讀者感到冗長、厭煩,反而使讀者興味盎然,感到難得的審美享受。 還珠樓主寫景的成功,來自景色與神話的融為一體。這正是莊子《逍遙遊》、屈原《九歌》以降許多名篇所體現的共同規律,非勝境不足以顯揚神話,非神話不足以渲染勝境。在我們中國,有勝境必有神話,諸如:巫山與神女,西湖與白蛇,石林與阿詩瑪,如此等等,不勝枚舉;且有勝境與神話的結合就必有詩。所以,就還珠樓主開始創作武俠小說時所處的主客觀條件而言,採用神怪武俠小說樣式,在他是勢所必然,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途徑。瞭解這一點,就不會用「荒誕」二字輕率地否定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貢獻。 將勝境與神話融為一體,使還珠樓主的武俠之作進入了詩化的境界,但是,這種境界絕不是輕易就能達到的,它需要作者具有極豐富的想像力,還珠樓主正具備這樣的才能。隨便舉《蜀山劍俠傳》中的一段為例: 來路天邊現出大片烏金色的雲光,勢如潮湧,正由東南方飛來,往适才妖人鬥處,鋪天蓋地一般橫斷過去,其疾如電,飛得又低又廣。二女一見,便認出是強仇黑手摩什的妖雲,頗似發現自己蹤跡,仗著他烏金光幕飛行神速、展布又廣,趕急追來搜索情景。……二人方自尋思,那鳥金雲光已然追出老遠,忽又由極遠處飛將回來,勢子比前更急,展布也更廣大,天被遮黑了半邊,似因撲空暴怒,光中發出極猛惡的厲嘯。這時,來路上晴空萬里,片雲不生,皓月明星之下,只見天邊烏雲萬丈,彌漫遙空,中夾千萬點小金星,營雨流天,星馳電掣,向妖婦去路疾馳而過,晃眼只剩極小一片烏金色的雲影,沒入青曼杏靄之中,端的神速已極。 像這樣有聲有色的奇幻景象,在還珠樓主的作品中也很平常,並非罕見,無須專意搜尋;但在中國武俠小說的其它作品中卻並不多見,這正是還珠樓主不同凡響之處。吳雲心先生曾對我說,他在天津電話局與還珠樓主共事時,有一次問及《蜀山劍俠傳》中的那些怪獸是怎樣想出來的,還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蟲,如蝗蟲、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寫之,其兇惡詭異之狀可以想像。從這一點也可看出還珠樓主想像力之活躍。 還珠樓主的成功,也不僅僅是憑藉想像,還在於這想像是建立在廣博深厚的學識基礎之上,譬如他寫五行生克即是一例。那抽象的五行生克原理經他的想像化為具體的情節,又更顯得變化萬端,生動有趣。讀他的小說,常常會感到他對經史於集、醫蔔星相幾乎無所不曉。除博覽舊籍、熟知典故外,他還足跡所至,留意風俗,所以他的小說絕不僅僅是以「新奇」、「荒誕」取勝,其容量是非常大的,諸如川、湘、雲、貴民間的婚喪、食用、醫藥、巫蠱之類,往往信手拈來,涉筆成趣,使讀者如入山陰道上,興味無窮。 他很善於把奇幻的神話與現實的生活交織在一起,仙境與紅塵,出入兩無拘。譬如他在《青城十九俠》的最末一集寫洞庭君山的風光民俗,娓娓講來,令人神往。洞庭月夜,波光帆景,君山十二螺朦朦朧朧一片靜寂,岳陽樓上遙遙望去燈火猶存,天畔偶見一兩道遁光若流星掠過眨眼即逝,舟中青城門下三四知己正臨流對酌談古論今,此情此景,雖虧他生花妙筆,若不曾親歷其境也斷然描畫不出: 幾句話便把船雇好。等船開來,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兩銀子,命船家代辦食物酒水,就著湖邊漁船上的魚蝦及河鮮之類,買了些來,……開船之後,船家來說:「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風,夜裡決趕不到南津港。」靈姑笑道:「我們原為月夜行船看點野意,隨遇而安。你只照前搖去,並不限定趕到那裡。也許遇上好風,能在半夜趕到,豈不更好麼?」 船家是個老江湖,見眾人年紀雖輕,不是尋常客人,手頭大方,人又和氣,十分歡喜。……眾人見暮色蒼茫,煙波蕩蕩,一輪紅日遠浮天際,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萬頃金鱗。涼月已上,清輝未吐,直似碧空中懸著大半個玉盤,青旻杏雷中,現出幾點疏星,月白天青,與天際綺霞、浮波紅日遙遙相對,風牆陣陣,此起彼來,櫓聲欸乃,間以漁歌。側顧君山,林木蓊翳,煙靄蒼然,暮色已甚濃厚。裘元笑道:「你們看是如何:在岸上也是一樣看水,我們坐在船上,便覺天地空曠,波瀾壯闊,別具一種開闢清麗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強得多麼?」南綺笑道:「這還用說!一是在塵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園丘壟,到處都是田家用的破舊物事,雜遝堆積。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曠乾淨,已顯有清濁之分。況又是同門友好環坐言笑,烹茗清談,煮酒對酌,起居飲食無不自如,當然是要比陸地強得多,這能說一樣是看水麼?」裘元笑道:「那麼我們人總該是一樣吧!怎麼別人說話你便稱讚,我一說,你便要挑剔呢?」靈姑聞言,直忍不住好笑。 接著作者筆鋒一轉,又談論起江湖閱歷和當地民俗: 等酒飯吃完,船家討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辦理,連夥計帶隨船妻女老小一齊下手,又住了迎頭風,船果然快了起來。紀異笑說:「還差!」裘元笑道:「……休說那櫓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搖斷了不可,只怕連船都要散了呢!」靈姑邊笑邊說道:「師弟小聲些說,船上忌諱多呢!」 紀異道:「有我們在船上,他這條船多大風波也不要緊,有什忌諱!」靈姑道:「話雖如此,他們俗人那知就裡,你沒看見一條魚都切成兩片端上來麼?那就是防客人吃完這面再吃那面,忌諱那個『翻』字呢!任恁少時給他多少打賞,也抵不了一句忌諱。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豈可為句不相干的話,使人不快!……弄巧還要許願求神,保求平安。我們信口開河,卻累他們虛耗錢財,擔上心事,那是何苦!」 南綺笑道:「畢竟靈姊江湖上事見曆得多,要是我們這三個人……在江湖上走動,真不免到處受人搶白忌眼,寸步難行呢。」紀異道:「那也不見得,反正有理可講,有什忌諱全由我來應付,他也無話說了。」裘元道:「本來人國問禁,入境問俗,一處有一處的風俗習慣。我們自己魯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門在外的人,也無甚大難處,只是少開口,人和氣些,加上一點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無論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 靈姑笑道:「想不到裘師弟富貴人家公子,竟會說出這等練達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閒事的話,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過是如此!」紀異道:「你聽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發了話,照例是順著說。我們下山行道,專管的便是別人的事。如若不管閒事,還行什道?積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眾人聞言,方自好笑,船家入報:船已進了南津港……香兒正憑窗回望來路湖口波光月色,忽然失聲道:「師父請看!那不是先那小快船麼?怎又到了我們船後?」 南綺忙即探頭外望,果與先見小舟一樣,也是三人六槳,兩前一後,快也相同,已然駛入湖中,水雲掩映,波光浩蕩,輕舟一葉疾同箭射,略一轉側,便往斜刺裡君山一面駛去,沒了影跡。看神氣,不是由南津港上流對面馳來,也是尾隨己舟之後,剛由舟尾退駛回去。 * 看他寫得多麼順暢!穿插得多麼自然!洞庭夜色多麼美!人間生活多麼美!然而細心的讀者當能看出,這段妙文與其說是精心結構,毋寧說是即興抒發。唯其如此,方是大手筆,方是真詩人,方稱得起見識廣博,方說得上體味深刻。若是翻書檢籍,搜索枯腸,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即使寫得結構謹嚴,準確無誤,面面俱到,合符文法,那也只是俗匠,難稱大匠;只是死文字,難稱活文章。 曾與幾位年輕朋友談及還珠樓主的作品,他們覺得還珠所寫純屬虛幻,景是子虛烏有之景,人是「君子國裡」的人,無可稽考,不能理解。這也難怪,幾十年滄海桑田,人們的生活方式變了,景觀也變了,哪裡再去尋覓還珠描繪的風景民俗!四十年代後期,我曾在湘、桂、川、黔、滇的許多地方住過,多者半年,少則三月,雖然當時我不過十四五歲,可已經遍讀還珠的著作,每到一處總免不了要把自己親見親聞的景象與還珠所寫加以印證。就說岳陽,我住的竹樓即在洞庭湖邊,每日飲用水,都向湖裡去挑,須用白礬淨過,居處距岳陽樓不過裡許。 那時的岳陽樓一片衰敗景象,側旁連著斷壁頹牆,無人經管,自然也不必購票,早晚皆可循斷壁登臨。君山道士每每為遊客導遊,游畢取出緣簿,請結善緣,多少不拘,任憑尊便,少捐者或留吃一碗素面,多捐者尚可得道士回贈一包君山名茶。岳陽與君山之間全憑小舟擺渡,風大浪急之日便遊人裹足。彼時在岳陽樓上倚欄遠望,洞庭湖水闊天空,三五漁帆點綴其間,不由得就會觸發思古之情。每逢掌燈之後,青石鋪就的小街極少行人,聽梆聲清脆,由遠而近,那是賣冰糖蓮子粥的小販,馳名的湘蓮子在銅爨中煨得極爛,一爨一角錢,恰好一小碗。如此這般,大概也就是還珠所見的岳陽。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