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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還珠樓主(3)


  八、筆墨耕耘 風靡上海

  父親出獄時,原來十分健壯的身體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了。在家調養了幾個月,稍見康復,便隻身南下,到上海去另謀生路。

  初到上海,父親賣了一個時期的字。他從小跟祖父學書法,寫得一筆遭勁瀟灑的行書,真草隸篆也都頗具功底。但也只能維持自己一人的生活,無法養家,以致母親不得不賣掉東觀音寺那所房子,拖兒帶女搬到史家胡同東羅圈去住。

  後來,上海正氣書局老闆陸宗植先生聽說《蜀山》作者在滬賣字,立即尋到父親棲身的亭子間,噓寒問暖之後,將父親接到老垃圾橋挽陸家暫住。雙方在飯桌上敲定,父親的全部著作由正氣書局獨家出版,寫一本出一本,稿酬從優。於是,父親又重操舊業,收入也很快豐厚起來。抗戰勝利後,父親把全家接到上海,在西藏路遠東飯店包了幾個房間住下。在那裡,我親眼看到父親進入創作高潮的情景。

  那時,父親每日要寫二萬字,書局每隔十天就出一本書。陸老闆催稿催得特別緊。父親則因子女眾多,負擔很重,加之他又有「煙霞」癖,離不開鴉片,只有拼命地寫作,才能支付浩繁的開銷。但是,父親的眼睛在日本憲兵隊看守所受到損傷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寫蠅頭小字了,只好請秘書筆錄由他口授的文字。每天吃過午飯,噴雲吐霧之後,他便意興大發,文思如潮,在房間裡踱著步子口授小說。兩個秘書輪換著休息,他卻要一直「說」到深夜。有時半夜醒來,還聽見他在說「笑和尚」、「齊霞兒」(均為作品中人物)呢!就這樣,日復一日,《蜀山》之外,父親又寫出了《虎爪山王》、《大俠狄龍子》、《大漠英雄》、《黑孩兒》、《黑螞蟻》、《天山飛俠》等數十部小說,隨著父親著作的陸續出版,上海灘出現了「還珠熱」。當時《蜀山》等書每本印數上萬,仍不能滿足需要。記得遠東飯店附近有一書攤,早上擺出十餘冊《蜀山》,下午就售光了。更有一些熱情的讀者,或登門拜訪,或設宴相邀,或要求贈書題字,或懇請合影留念,令人感動卻應接不暇。自然,也有一些好事者,為了「紮檯面」、「吃得開」,就打起「還珠」的招牌。那時舞臺上演連臺本京劇《蜀山劍俠傳》,本與父親無涉,海報和文告上卻赫然寫著「還珠樓主親自編導」。

  一位正在研究中國武俠小說的天津朋友說:「武俠小說最受人喜愛,又最受人鄙視;喜愛它的人並不認真看重它,鄙視它的人又常為它廢寢忘食。」這種奇怪的現象確實是存在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九、翁婿相見 破鏡難圓

  父親成名以後,一些親戚朋友對他的態度變了。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我們的外祖父。十多年後,不知是人老心善了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竟萌動起「承認親事」的念頭來了。

  當時外祖父家住北京真武廟一號,那是一座屋字寬敞、池苑秀美、中西合壁的建築。外祖父先派大舅經濤前來說合,並欲把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接到那裡去。母親知道真武廟條件優越舒適,卻不肯離開東羅圈的破瓦寒窯一步。接著,外祖父又讓三姨經儀給父親往上海寫信,邀父親來北京相聚。三姨在父親和母親婚戀的過程中,始終持同情態度,父親覺得不好對她硬頂,便以「文債在身,不好擅離」為由婉言謝絕。

  我們全家南下不久,外祖父也趕來上海。他讓任上海大中銀行總經理的表舅王爾藩出面,向父親表示,打算把上海的親友都請來,在國際飯店豐澤樓擺上十桌酒席,舉行盛宴認親儀式。父親聽了,不由一笑,說:「這場家庭糾葛並不是什麼體面、光彩的事情,何必要大事張揚、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我看還是算了吧。」可是,坐在一旁的母親這時動情了。她想,凡事不過三,外祖父三次來請,事實上已經三認其錯,何況,老人家已經年過六旬,再不同意,就有悸情理了。於是,她轉而勸父親道:「就依了老人家吧。過分的鋪排沒有必要,可以找安靜點的地方……」話還未講完,表舅馬上接過來說:「要得!要得!就在我家可好?」父親素來敬重患難與共的夫人,看到她已點頭答應,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一九四六年夏日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到建國西路懿園表舅家去見外祖父。那天,父親特意穿上當年在天津孫公館做家庭教師時穿的舊長衫,這與外祖父那身做工考究、熠熠閃光的絲綢褲褂,恰成鮮明對比,新舊貴賤懸殊,顯得極不協調。當時我們並不明白,就去問父親,他不回答,只說了一句:「小孩子家,莫問!」後來一想,父親這樣做,或許是借此表明自己「寵辱不驚」的心志吧、

  翁婿相認,外祖父給父親送了見面禮,父親給外祖父磕了頭。僅此而已,事後各走各的路,彼此很少往來。要說父親排斥富貴,倒也不是。那些于危難中幫助過父親的人,像三姨經儀、六姨經樓、八姨經華、十五姨經信,父親總是耿耿于懷,念念不忘。在一起時,父親常陪她們看戲、打牌,給他們講新寫好的小說情節,請她們吃自己燒的拿手好菜,就跟親兄妹一般。數十年人間滄桑,聽說諸姨大多數漂泊海外,假如你們有機會讀到甥兒寫的這篇小文,當會親切地憶及父親吧?

  十、峨眉采秀 青城探幽

  《蜀山》的讀者,常常津津樂道於書中的寫景造境,什麼冰峰雪崩的「月兒島」啦,變幻多姿的「靜瓊穀」啦,奇花竟放的「繡瓊原」啦,諸如此類的景物描寫,在他們心頭似乎構成了一幅幅色彩鮮明的圖畫。或問:還珠樓主筆底煙雲染自何方呢?這裡且述其要。

  登山,是父親青少年時代一大樂事。雄偉高大的泰山,奇拔險峻的華山,綿延千里的祁連山,橫列如屏的點蒼山,都留下過他的足跡。而對他來說,印象最深、影響最大的山,則莫過於峨眉,青城了。

  這兩座天下名山,早在父親七歲那年,祖父就帶他上去過。以後又爬過多次,父親在筆記中曾反復提及「三上峨眉,四登青城」之事。他能夠做成這番「業績」,還多虧了王二爺哩。

  王二爺和我們家是乾親。這位秀才一肚子的詩書,卻終於未能發達。一九一二年,曾祖母辭世錦裡,祖父帶著當時只有十歲的父親前往奔喪,離去時把他留下給曾祖父「寬心」,這樣王二爺便做了父親的家庭教師。

  王二爺很推崇陸遊「功夫在詩外」的主張,反對整天閉門讀書。他經常鼓勵父親「須行千里路」,並興致勃勃地帶父親去爬山。

  在父親心目中,王二爺不僅是一位可敬可親的導師,而且是一位最佳「導遊」。對峨眉、青城的一寺一洞,乃至一木一石,都非常熟悉。攀峨眉,何處可望日出雲海,何處可觀奇花異卉,何處可賞朗月飛流,何處可沐林嵐霧雨;上青城,何處覽勝最盡人意,何處探幽最饒野趣,何處駐足最富仙氣……他都有自己切身的感受和理解,說道起來如數家珍。正是在他的引導下采秀探幽,父親才逐漸熟悉了峨眉。青城的真面目。

  那王二爺「導遊」,還特別注意對人文景觀的介紹、講解。峨眉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青城亦有「天下第五名山」之譽,古跡名勝極多。每到一處,王二爺都有一段「龍門陣」擺出來給父親聽:「遇仙寺」內,他講述一求仙者得到仙人幫助,乘其所贈竹杖,化龍返回鄉里的奇遇;「白龍洞」前,他敘說那白娘子苦心孤詣,修煉千年,而終於得道的經歷;「麻姑池」畔,他描繪絕代美麗的仙女麻姑,自天外飄然而降,臨池浴丹的情景……就這樣,一個繪聲繪色地「擺」,一個凝神屏息地聽,美麗動人的傳說、故事附著于自然景物之上,令秀者愈秀,幽者愈幽,險者愈險,奇者愈奇,真是觸處成趣,無一不妙了。

  早年在峨眉山上,王二爺還結識了好多和尚、道士,後來攜父親上山,就一一為他引見。其中,父親最佩服的是仙峰禪院裡的一個和尚,他有一身好功夫,能揮掌碎石,踢腿斷木,隨意吐口口水,便可將硬紙板射穿。父親的氣功,就曾得到他的指點。自然,那裡的環境也是極其誘人的。禪院背負危崖,遠離塵寰,深邃幽寂,清涼宜人,且有花開如白鴿展翅之鴿子樹可供觀賞,有活蹦亂跳前來討食之猴群可供挑逗,是父親最歡喜的去處。在這兩座大山的懷抱裡,父親搜尋著,探訪著,採擷著,終於有一天,把他從這裡得到的全部收穫載上想像的翅膀,於是,讀者便讀到了《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

  世道滄桑,人的樂趣也不會一成不變。成家之後,父親的興致由青山綠水轉向樽俎庖廚,這或許是讀者所始料未及的吧?

  十一、美食之家 其樂融融

  一九三三年,父親編的京劇《酒丐》(即臺灣影片《大醉俠》所本),由名醜葉盛章演出,劇中酒保那串「報菜單」的「貫口」,激起滿堂掌聲和彩聲。演出成功後,葉先生對父親說:「絕了!您是吃家,我得請請您。」

  的確,父親是「吃家」。一隻燒雞,他一嘗,就能嘗出主料是柴雞還是油雞;一盤烤肉,他一品,就能品出燃柴是果木還是松木。事實上,他不僅會吃,而且善做。1956年,戲劇家阿甲在北京西單峨眉酒家宴請同好,父親也在座。一道魚香豬肝端上來,父親望了一眼,就說:「火候不夠,我來試試。」說罷,徑奔後面廚房。那峨眉酒家由上海來京時,王經理曾請父親題寫匾額,彼此熟識,也就聽任他越沮代庖了。不料一比較,後者在色、香、味諸方面竟大大超過前者。技驚四座,大家嘖嘖稱奇道妙。他們哪裡知道,父親結緣廚事業已二十餘載了。

  古語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父親的婚姻總算得到了圓滿結局,隨之而來的就是飲食問題了。父親想,自己娶的畢竟是一位「千金小姐」呀,飲食上可不能大委屈她了。儘管母親並沒有要求什麼,父親還是想方設法向她「日進美食」。

  起初,父親收入不多,又不懂烹調,只能參照《菜譜》,把那些極普通的菜物,儘量做得可口些。待到他從中悟出一些通則,才不再依「本」炮製,而敢於在「調和鼎鼐」中花樣翻新了。母親曾跟我們說起父親燒豆腐的情景。那時他最善於做這種經濟實惠的菜肴了,什麼「家常豆腐」、「捎子豆腐」、「麻婆豆腐」、「朱砂豆腐」、「蔥油豆腐」,一天換一個樣,叫人總吃不厭。難怪京劇《酒丐》中酒保「報」的那張菜單上,有好幾十種「豆腐」呢。

  父親後來成了名,有了可觀的收入,做菜仍一如既往,樂此不疲。悠閒自得地在家中做些吃食,和親人一道品品口味,是他在緊張筆耕之餘的一大嗜好。他又非常好客,客人來了,他總願下廚房露兩手,以博得高朋贊許為快。我們家幾度遷徙,從北京到上海,到蘇州,再回到北京,處處都有一些親友來家中「打牙祭」。見面一聲:「又流口水了!」父親便熱情地張羅起來。我們小時候最盼望兩件事:一是父親停筆;一是賓客臨門。因為我們又可以吃到美味佳餚了。

  父親對烹調的自覺追求,是他到上海以後的事。十裡洋場的上海灘,集中了全國各地的飲食派別:新雅菜館的粵菜,取材廣泛,花色新異;梅龍鎮酒家的川菜,調味講究,濃而入味;上海老飯店的滬菜,湯鹵醇厚,鹹淡適口;老正興的錫菜,新鮮脆嫩,味濃帶甜;老半齋的揚菜,選料精美,刀工細緻……在品嘗諸家拿手好菜並加以比較之後,父親愈發感覺到中國烹調作為一門「藝術」的美妙。一九四六年夏,他終於按捺不住自己,忙裡偷閒,以一個美食家的口味和眼光,一個廚師的感受和體驗,編出《名菜譜》,交由北新書局出版。本來他還打算寫一本關於中國烹調術的理論專著,可惜時間不允許,否則,他完全有可能對此作出融會貫通的闡釋的。

  父親作為家裡的「掌勺人」,帶給我們許多快樂,也「熏」陶了我們的興趣。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都會炒幾個菜,特別是五妹觀淑、六弟觀洪,他們配製整桌酒席,竟與真正廚師不分軒輕。前幾年,京劇藝術家張君秋舉行家宴,還請觀淑去主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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