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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還珠樓主(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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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停筆輟耕 姑蘇教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我們全家住在蘇州。由於武俠小說暫停出版,大半輩子埋頭寫作、無暇顧及子女教育的父親,這時有了管教我們的工夫,而我們也算是由此得到了一點「家學」。 父親執教很熱心,可是他教的東西大雜,舉凡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京昆皮黃,天文地理,乃至飲食遊戲,無一不教、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教起來又沒有章法,碰上什麼講什麼。超初,我們對他講這種「零敲碎打」很不以為然,心想:那算得甚麼學問!時間長了,才漸漸品出其中「味道」。 記得一次,父親給我們講宋詞。那首小令描寫惡鬼在墳場出現的情景,有兩句寫道:「鬼火一現,露出桃花面。」父親問:「誰能用一個更好的詞語,把『桃花』換下來?」我們略一思索,便七嘴八舌搶著回答:「青白」、「兇惡」、「猙獰」……父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大家正在納悶,父親風趣地說:「誰都知道做菜要放鹽,若是菜已經夠鹹了,再撤一把鹽,又會怎樣呢?鬼本來就是兇惡的,你們再加上一些『兇惡』的字眼,惡上加惡,反倒乏力了。這首詞的妙處,就在於給惡鬼畫一幅『桃花面』,一醜一美,兩相對比,鬼的陰鷙可怕情狀便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事隔不久,父親帶我們去開明戲院看越劇《梁祝》。回來的路上,他故意問:「《樓臺會》一場,祝英台有句唱,叫做『強顏歡笑上樓臺』。為什麼一定要『歡笑』呢?用『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是更好嗎?」我們一下子想起了「桃花面」,異口同聲回答:「鹹上加鹹——齁了!」頓時,小巷裡響起了愉快的笑聲。不知當時父親是不是有心的,我們長大以後才明白,父親的「東拉西扯」竟是藝術哲學呢! 在學習上,父親從不勉強我們學甚麼,他認為,人各有志,亦各有長,應該順其自然,發展所長。但在為人處事上,他卻要求我們必須誠實、勇敢。莫看父親同我們平等相處,甚至可以騎到他脖子上去,要是有誰違反了這兩條「家規」,那可不得了。 觀鼎小時候很調皮,經常擾亂課堂秩序,都念五年級了,還沒有加入少先隊。一天中午,他忽然戴著紅領巾回來了,進門就對父親說:「買足球吧!」原來父子訂有「協議」:何時觀鼎入隊,獎勵足球一隻。父親二話沒說,跑到百貨公司買回一隻小型足球。哪知正要「頒獎」,一位小同學找上門來:「還我紅領巾!」想不到觀鼎脖子上的紅領巾是硬「借」來的。父親一怒之下,打了他二十板子,責令他用打腫的手送還紅領巾。晚上,父親把全家召集到一起,嚴厲地批評觀鼎說:「謊言終難長久,說謊的人,不該讓他達到目的!」說罷,舉刀把那只嶄新的足球砍成兩半。 說也奇怪,有時我們犯了過失,看來必罰無疑,父親倒並不怎麼計較。一天,我們和鄰家幾個孩子瞄上一隻空船,趁主人去街裡購物的當兒,跳上去把它撐走了。本想玩一會就回來,哪知越玩越興奮,漸漸忘乎所以,到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船「劃」回來時,天色已晚,農民伯伯正在岸上駡街呢!這種「罪過」,依了母親是要「重罰」的,我們也都做好挨打的準備。不料父親竟反轉來替我們求情:「小娃娃敢撐船出城,遇到困難還能『同舟共濟』,不簡單!下不為例吧!」 可惜,正當我們茅塞初啟時,父親要離開蘇州了。一九五〇年秋,上海天蟾京劇團成立,特聘父親為該團總編導。他看到自己的事業已是一片『柳暗花明』,便風塵僕僕地走馬上任了。 十三、執導京滬 粉墨登場 上海天贍京劇團雖然年輕,卻也行當齊全,人才濟濟,如譚派傳人譚元壽,青衣新秀李麗芳,都是撐得起大檯面的「臺柱子」。他們正盼著上演新戲,父親便趕到了。 父親到上海後,住進天贍舞臺三樓一間斗室,僅有一張寫字臺,一把椅子,一張木板床。就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裡,父親「日夜兼程」,創作、改編出一個個劇本:《雪鬥》、《白蛇傳》、《岳飛傳》…… 這些戲,「站在今天看昨天」,對傳統劇碼和歷史題材予以重新審視,溝通了歷史人物與當代人某些相關的思想感情,因而受到觀眾的歡迎。特別是《岳飛傳》,父親把這個以生為主的劇碼,改編成生旦並重的戲,既表現岳飛誓死抗金的英雄品格及其歷史局限,又突出岳母深明大義的美德對他的影響,從而說明了岳飛性格形成、發展之必然。 一九五二年初,軍委總政文化部決定成立京劇團,專函邀請父親去北京擔任編導,他便辭去待遇優厚的職務,欣然北上。 入伍後,父親遇到兩大難題。一是經濟收入落差太大。在上海,他每月至少也有上千元的進項,而現在,他拿一百五十元已經算是「高薪」了。父親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又有那麼多子女,怎麼辦?團裡領導早想好了解決辦法——破例允許他在團外兼職。這樣,父親又在張君秋領導的北京京劇三團和北京市戲曲編導委員會,分別兼任編導和委員,均得到相當高的報酬。一人身兼三職,領取三份薪金,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二是鴉片斷源。他在過去染上的「煙霞癖」,直到五十年代初還在糾纏、折磨著他。在上海,他熟人多,多少還能抽上幾口;到了北京,鴉片絕跡,連煙味也聞不上了。沒辦法,只能強忍著。 一天,總政文化部王同志來訪,一進門,見父親蜷縮在沙發裡,渾身發抖,還以為他病了,忙說:「請醫生看看吧?」父親心裡緊張,一邊硬撐著站起來,一邊說:「不用麻煩……」話未說完,又倒在沙發上。母親是個痛快人,見此情景,便說:「莫要瞞了,講出來吧!」於是真相大白。組織上知道父親舊習未除,非但沒有歧視他,反而鼓勵他,把他送到當時最好的醫院——協和醫院。三個月後,父親的舊習便根除了。 擺脫了瘤習的困擾,父親顯得格外精神煥發,便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創作。他和團裡同事親密合作,改編整理了《秋江》、《打漁殺家》、《抗金兵》等一系列劇碼,還大膽進行戲曲改革,成為最早取消自報家門、引子、定場詩等傳統手法的編導之一。 父親耽于京劇藝術,從不吝惜氣力,有時還要逢場做戲呢。一次晚會,《女起解》中飾崇公道的演員突然發病,舞臺監督正在犯愁,父親已經換了裝,準備出場了。可是,他「哎嘿」一聲剛上場,便引起哄堂大笑。原來父親只顧醞釀感情,竟忘了戴「吊搭」(髯口)。幸好他靈機一動,現編了兩句:「這個世道哇,真叫人氣惱!一氣能把你鬍子氣掉。」觀眾安靜了,他就光著臉演下去。快到太原府了,他又編新詞兒,對蘇三說:「你等著,我瞅瞅前面是甚麼地方了。」邊說邊走,來到上場門,迅速接過「吊搭」,往臉上一掛。轉回身來,再添幾句:「蘇三哪,太原府總算到嘍。走了好幾個月,我鬍子都長出一把來啦……」他的沉著、機智贏得了觀眾的讚賞,劇場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十四、欣遊西北 激情難已 父親雖然入了伍,卻算不得合格的軍人。別的不提,就說那軍風紀吧,他都很難按規定做到。穿軍衣,風紀扣常常忘記扣好。軍帽「頂」在他那大腦袋上,總讓人覺得有點滑稽。團裡開會,他往往人在心不在,靈感一來,就暗自編起戲詞兒來。儘管領導並、不苛求父親,他也意識到這「的確很不像話」,想努力改一改。不料還沒有來得及適應緊張、嚴格的部隊生活,又要離開它了。 一九五四年,總政京劇團撤銷,大部分演員轉入寧夏京劇團。父親則留在北京,成了名副其實的「坐家」。當時,田漢對父親說:「這樣或許於你更合適些。」果然,他「坐」在家裡並未清閒。在「百花齊放」的氛圍中,父親所諳熟的「章回體」又找到了生長的土壤。一九五五年,上海《新聞日報》連載了他的章回歷史《岳飛傳》,受到國內讀者的關注。接著,應中國新聞社之約,他又連續推出《劇孟》、《遊俠郭解》兩部長篇。一九五六年,昆曲《十五貫》的演出引起轟動。劇作突出調查研究重要性的主題,令他激動不已。於是,他又在反復閱讀劇本及有關資料的基礎上,調動起自己江南生活的經驗,寫成章回《十五貫》,交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父親一面埋頭寫作,一面對理論學習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記得那年黃藥眠教授主編的《文藝理論學習參考資料》剛剛出版,他便購回連夜翻閱,以後又多次研讀,字裡行間畫著各種符號標記,「天」上「地」下記著每次閱讀的感受體會。當時,戲劇家阿甲正跟蘇聯專家學習體驗派表演理論,父親得知,便請這位好友來家轉授。每逢週末阿甲一到,他即停筆請教,殷切之態可掬,仿佛一個小學生。學習理論的結果,大大提高了父親藝術創作的自覺性。我們看到,一向自視甚高的父親,漸漸變得謙虛起來。一次,觀賢批評他由越劇《梁祝》移植的京劇《南山化蝶》,說這個劇本旦角戲大多,小生戲太少,有點「重女輕男」。他聽了,連聲承認「有道理」,還檢討說:「舊時編戲有個毛病,就是只顧因人設戲,而很少考慮內容的需要。我就有這個毛病。」 一九五六年夏,父親隨中國文聯組織的「作家藝術家西北參觀團」赴大西北訪問。參觀團由著名詩人馮至任團長。路上,祖國的大好河山和淳樸勤勞的人民,給父親以巨大鼓舞,登山臨水,進廠下礦,他每每詩興大發,吟哦不已。游終南山,遙望群峰如翠,他頓覺置身「畫屏錦繡中」而喜不自勝;登少陵原,瞻仰「而今廟貌新」的杜公祠,他竟產生「詩聖招我來」的感受,甚至想像與杜工部「把盞鳳凰台」;登上建設中的劉家峽水電站大壩,激發了他「欲借千峰作彩筆」的創作衝動……每一處,都在增強他對歷史與現實的理解;每一處,都在加深他對祖國和人民的感情。 從大西北歸來,父親即雄心勃勃地制訂出創作計畫: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以章回體寫一部名為《勘探姑娘》的長篇;與阿甲合作,編導幾台反映現實生活的京劇……但是,還未及付諸實踐,「反右」鬥爭就開始了。 十五、「躍進」聲中一病不起 在那場「反右」運動中,父親並沒有被打成「右派分子」。時至今日,一些老朋友對此仍感到大惑不解:父親這樣一個舊文人,怎麼竟安然無恙呢? 一九五七年四月,中國共產黨內部整風開始後,《光明日報》、《文匯報》、《新民晚報》的記者紛紛登門採訪。他們問父親:對共產黨有什麼看法,對黨的文藝有什麼意見?是否希望重新出版解放前的舊作?等等。父親一一婉謝了他們,沒有提什麼意見。 倒不是父親有什麼預見,他這樣做的主要原因,在於他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文藝界的一些領導人,像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等,在思想上,創作上,乃至在生活上,都曾給父親許多鼓勵和幫助。父親的雜記簿裡,就有這樣一頁接受資助的記錄:鄧(初民)副省長:四百元,壽昌(田漢)公:二百元,陽翰(笙)老:三百元……在父親的心目中,他們既是朋友,又是於自己有恩的人,十分可敬可親。莫說自己沒有什麼委屈,即使受了委屈,也可以慢慢向他們訴說,何必一定要公之於眾呢?至於重新出版舊作,父親倒是有些想法。比如《蜀山劍俠傳》卷帙浩繁,可否出個刪節本?但他又覺得這時提出此事,似有見利忘義之嫌,終於沒有開口。 「反右」之後,緊接著就是全民「大躍進」。既然這「躍進」是「全民」的,文學創作自然也不能例外。一九五八年六月初,父親抱回來一大摞舊戲本子,說「這十五出戲,要在兩個月裡整理出來」。從此,他每天坐在寫字臺前,攻苦食淡,直到深夜仍不得休息。一天下午,名畫家董壽平來訪。他將一本雜誌遞給父親,關切他說:「看看吧。『反右』餘波未平,聽說還有補劃的『右派』呢,你要好自為之啊!」客人離去後,父親打開那本雜誌一看,懵了。我們見父親臉色不好,連忙過去看他手裡的雜誌,上面一行黑體標題赫然入目:《不許還珠樓主繼續放毒》,這篇文章揮舞著「棍子」,從《蜀山》批到《劇孟》,大有置人於死地之勢。父親歎了口氣,沒說什麼,晚上繼續整理劇碼。次日清晨,我們見他趴在寫字臺上,以為他又睡著了,就按慣例給他披上一件衣服,然後上學去。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們回到家裡時,父親已經躺在北京醫學院附屬醫院的病床上了。 父親由腦溢血造成左偏癱,生活不能自理,這就苦了母親。特別是父親出院後,一切都靠她操持料理。喂水餵飯她不嫌煩,端屎端尿她不嫌髒,翻身擦背她不嫌累。我們擔心母親拖垮了身子,總想幫她一把。母親卻唯恐影響了我們的學習,儘量不用我們。她說:「你們的爸爸服侍我二十多年,讓我多伺候伺候他吧!」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年半,竟連一點褥瘡都沒有生過。更令人難忘的是,在母親的撫慰下,父親竟又萌生起創作長篇歷史《杜甫》的念頭來。 說到《杜甫》的創作,應該感謝現在任澳門市政府廳賈梅士博物院副院長趙文房教授。當時,他是科學院歷史所青年研究人員,也在北醫住院,慕名請教,不意與父親結為忘年之交。父親出院後,趙先生亦常來家中問候,《杜甫》一書的參考資料即為其所提供。 一九六〇年二月,父親躺在床上,開始口授《杜甫》,由秘書侯增記錄。斷斷續續,到一九六一年二月,終於完成了作品初稿。當侯增用工整的鋼筆小楷,錄下關于杜甫「窮愁潦倒,病死舟中」那一段描寫時,父親對母親說:「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果然,到了第三天,即二月二十一日,父親溢然離開了人間,享年五十九歲,恰與杜甫同壽。 錄自《人民日報》(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4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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