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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還珠樓主(2)


  五、津門赴宴 吐著制敵

  父親以武俠小說名世,不少人猜想他必定精通武術,常有一些讀者來信請教習武之道;還有一些武林中人從南北各地趕來,請求切磋武藝,甚至要求父親同他們一試身手。但是,朋友們似乎忽略了這樣一點:父親筆下的「劍俠」,主要是大膽的想像和誇張,而不是寫實。

  那麼,父親對武術一竅不通嗎?倒也不是。他練過太極拳、少林拳、八卦掌,練五式梅花拳,還可以上樁子呢。我們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們在院子裡練「一炷香」,就是練「騎馬蹲襠式」,蹲時燃一根香,直到香頭燃盡才站起來。不過父親絕談不上「精通」二字。那些熱心的求教者,往往是掃興而歸。倒是「別有用心」的父親從他們的言談比劃中得到不少教益,隨後用於他的「武俠」描寫中去。

  如果父親有點本領的話,那不在武功而在氣功。由於他從小曾隨峨眉老道練過,以後又堅持鍛煉,未曾間斷,在這方面還真有些「特異功能」呢!

  提到父親的氣功,有件往事可供讀者一粟:母親因不甘受家庭禁錮而出走後,外祖父曾雇傭一夥青皮打手,企圖「教訓教訓」父親。那夥青皮的頭子姓馬,人稱「馬五爺」,是個專門欺壓善良的傢伙。他手下有幾十個徒弟,都是以打架鬥毆為業的流氓。他們聽說父親是寫武俠小說的,以為父親會武術,未敢輕舉妄動,就採取「先禮後兵」的方式,請父親赴宴論武,待探清虛實之後再作主張。

  這真可說是一出「鴻門宴」。席間,馬五師徒輪番向父親進行挑釁和試探。僕人端上來一隻雞,馬五的大弟子便罵罵咧咧:「這叫嘛玩藝兒!也不剁一剁,囫圇個兒地端上來,叫人怎麼張嘴?」邊罵,邊用銀筷子去「剪」雞。隨著了一陣「咯吱」聲,那只雞連骨帶肉被「剪」成寸斷。父親見他顧盼得意的樣於,覺得十分可笑,沒有理他。他以為父親軟弱可欺,說一聲「請」,便夾了一塊雞骨頭遞過來。出於禮數,父親端起一隻碟子相迎。豈料那塊雞骨頭遞到碟子上方,對方竟不肯松筷子,他斜睨著父親說:「這年月,日子不好混。沒本事,骨頭也啃不著。」父親淡然一笑,拾起面前那副筷子,慢慢插入對方筷子的縫隙,運氣於指,只輕輕一撥,那塊雞骨頭便「咯噔」掉落在自己的碟子裡。

  馬五見弟子「栽」了,再也沉不住氣。順手夾起一片火腿,徑伸至父親的唇邊。這一招確實厲害:看你敢不敢張嘴?不張嘴,表明你膽小無能,你就「栽」了;張嘴,他就可以在你口中搗牙戳喉,不死必傷。果然,父親剛一張口,那雙長長的銀著便直插進去。可是,這時父親已運力于齒,將著頭牢牢咬住,再一發功,著頭即被切斷。接著,父親輕輕一吐,只聽「錚錚」兩聲,被咬斷的著頭,像兩根寸把長的釘子,真戳戳地釘在桌面上。一時間,弄得馬五一個滿面羞慚,忙賠不是。

  多年後,父親談起這件事,只是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神』的。人體內本來蘊蓄著無限的氣力,只要把它集中於一點,奇跡就會發生。就像一根釘子,看起來很平常,當力量集于釘尖時,它就可以穿透很堅硬的物體。」

  六、涉足梨園 結義綺霞

  綺霞,是京劇表演藝術家尚小雲先生的表字。提起父親與尚先生的結識、交往,也算得上梨園中的一段佳話。

  父親自幼喜愛家鄉的川劇,來到天津以後,很快又迷上了京劇。那時,他只自一人,工作操勞之餘,唯一的去處就是戲園子。起初只是消遣消遣,漸漸竟著了「魔」,再也離不開了。特別是尚小雲的戲,剛健挺拔,瀟灑大方,節奏鮮明,鏗鏘有力,最符合父親的性格愛好和欣賞趣味。每逢尚先生登臺獻藝,他都場場必到。平時,父親省吃儉用。看尚小雲的戲,他卻不借高價,非買前排票不可。有時手頭寬裕了點兒,他就「包座兒」,乾脆一次買下整月的票。父親看戲,不但著迷,且能入境,聽到妙處或是看到絕處,他會忘乎所以地領頭給「好」,一下子引出滿堂彩聲。不斷地玩味體驗的結果,京劇藝術的三味居然讓他感悟到了。

  一次,父親在春和大戲院包了一個三排座兒。每天開鑼前,父親便著一件藍布長衫坐在那裡了。想不到,父親的熱誠,竟引起了這位藝術家的注意。尚小雲一邊在臺上演唱,一邊琢磨著:「台底下這位穿藍大褂的是誰?我的戲,他怎麼一場不落呀?」一天,父親在聚精會神地看戲,一個茶房送過一碗茶來,說,「這是尚老闆讓送的。他請您散戲後到後臺敘敘。」戲一散,父親連忙到後臺拜望尚先生。三言兩語之後,尚先生便請父親談談對其表演藝術的看法。父親沒想到這位譽滿南北的一代名伶如此謙虛但減,感動之餘,也就以誠相見,他說:「一般人只知武戲要文唱,卻不知文戲要武唱。其實,它們道理是一個,就是講究動靜、冷熱、剛柔、急緩的結合。武戲文唱,可避免過『火』;文戲武唱,可防止太『溫』。不『火』不『溫』,入情入理,才是好戲。尚老闆的表演,能夠做到文戲武唱,這正是秀出班行的獨到之處。若是再多排一些可供『武唱』的文戲,那就更好了。」尚小雲非常高興,緊緊握著父親的手說:「李先生所言極是。但不知李先生肯不肯屈尊為尚某寫些本子?」父親答應試試看。二人雖系初交,卻一見如故,頓成莫逆。

  不久,父親就給尚小雲送來了他新編的劇本《漢明妃》。這個本子既注意強調王昭君隻身出塞的情意,捨身和番的氣概,又充分考慮突出尚小雲洪亮高亢的嗓音,深厚扎實的武功,從而給扮演者提供一個發揮藝術才能和特長的自由天地。此後,父親實際上成了尚小雲先生的特約編劇。尚小雲組織的「重慶社」,排演過一系列新劇碼,其中諸如《墨黛》、《卓文君》、《林四娘》、《青城十九俠》等,都是父親編寫的。

  一九三二年春天,父親與尚小雲拜結為金蘭之好。這種親密的關係保持了幾十年,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尚小雲的長子長春、次子長麟組建新甯京劇團時,父親還熱心地為他們寫本子呢。

  七、身陷囹圄 志行如初

  《蜀山劍俠傳》在《天風報》連載後,不久即由天津勵力印書局結集出版。書局老闆劉匯臣是寧波人,辦事精明而又果斷。他料定還珠樓主的讀者會越來越多,便與父親談妥,把與《蜀山》同時寫就的《青城十九俠》、《雲海爭奇記》、《柳湖俠隱》等書,都包攬下來,獨家刊行。父親得到一筆可觀的稿酬後,便托人在北京東單東觀音寺買下一所房子,舉家遷京,專事寫作。到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時,父親已是名噪京津的文人了。

  利用文人做「御用工具」,這是歷來侵略者的慣伎。日本人很快就盯了上父親。先是漢好周大文登門求見,請父親到敵電臺任職。接著擔任華北教育總署督辦的周作人又來勸說。均遭到父親的拒絕。他說:「我是寫小說的,旁的不會幹。」父親不識「抬舉」,自然惹惱了日本人。偏巧這時有一個姓徐的出版商,看到父親的書銷路好,油水大,想把版權從勵力印書局奪過來。但父親是個講仗義、重感情的人,儘管徐老闆肯出高價,也沒有答應他。徐老闆懷恨在心,托他的在日本人那裡當翻譯的親戚,要求「治治李壽民」。

  一天晚上,父親和幾個朋友應邀到宣武門草廠胡同顧家吃飯。酒菜上桌,大家正欲把盞舉著,突然響起一陣砸門聲。顧先生剛剛拉開門閂,便沖進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帶走,統統的!」率隊的一聲喝令,屋子裡的人全被押上了汽車,連當時在場的名伶張君秋先生也未能倖免。當天深夜,日本憲兵還到東觀音寺去抄了我們的家。這時,母親才知道父親出事了!

  父親和友人被捕後,大家都很著急。尤其是張君秋,因為他演出的戲碼已經排出,廣和樓正等著他上戲呢。父親心裡明白,這回八成是沖自己來的,朋友們都受連累了。於是他就想法安慰張君秋,說自己會算命,按張君秋先生的生辰八字和氣色,絕不至於走「背」,不出三五天,即可平安回家。果然,張君秋在第三天被允許取保釋放,其他人也被陸續保釋。只有父親因「涉嫌重慶分子」,在看守所裡受了七十多天的難。在那令人髮指的日子裡,日本人百般折磨父親,鞭笞、灌涼水,甚至向眼裡揉辣椒面,還惡毒他說:「你們四川人不是喜歡辣子嗎?」在酷刑面前,父親並不是沒有動搖。事後回憶這段遭際,他曾坦率地承認,有幾次簡直就要挺不住了,但終於還是「熬」了過來,因為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是人,不是狗,絕不能答應給日本人做事!

  後來父親被釋放,一是因為有個日軍大佐聽說父親諳星相,會算蔔,便前來間蔔,不料他的身世遭遇竟被言中;二是因為母親和親友們多方奔走,托人找到華北軍部裡的熟人,而他們之中又有幾個《蜀山》迷;最主要的則是因為父親並非什麼「重慶分子」,而是一個不問政治的人。

  七十多天的鐵窗生活,極大地損害了父親的健康,特別是他的眼睛;抄家時還丟失了三部小說手稿,不得不重新寫過。值得慶倖的是,父親畢竟沒有玷污「中國人」這個偉大而神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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