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庸 > 鏽劍瘦馬 | 上頁 下頁


  刁家兄妹萬想不到他竟比梁承彥大方了一百倍,說要書便把書取了出來,有心要上前取書,又怕他右手劍突起發難,心裡拿捉不出他用心安在,一時面面相覷,反倒不敢伸手來接。

  唐百州哈哈一笑,將右手長劍平舉齊胸,薄薄一本劍譜,從左手移放在劍身上,笑著把劍伸了過來,道:「二位是不放心唐某人,怕我施用詭計嗎?這樣大約能邀二位信任了?」

  他這樣長劍平伸,似乎再未含有惡意,刁天義比較憨,心想:他必是孤身自忖鬥不過我們兩人,而且,梁承彥身負重創,也須盡速救治,也許是他要以這半部劍譜,換得我們兄妹罷手,以便救他師兄也未可知,我們要不敢去取,倒顯得太過膽小了。於是,大步向前跨了兩步,左手鉤一舉,向「靈蛇劍譜」上挑來,口裡說道:「如此我們兄妹卻之不恭,只得拜領。」

  那知他鉤身尚未沾著劍譜,唐百州陡的加足內力,貫注劍身,略一震動,那一本「靈蛇劍譜」忽然離劍彈起,就在這電光石火一刹那間,唐百州手腕猛挫一力,竟以內家功力,將手中長劍脫手向刁天義推擲了過去,叫道:「仔細接住了!」

  兩人相距不過五尺,唐百州振腕彈書推到,手臂並未曲伸,全憑內力而為,刁天義一時不察,但覺得眼前一花,長劍好像突然加長了一樣,徑奔前胸刺到,忙不迭揮鉤來格,終於遲了一步,身形剛側,劍鋒已到,但聽得他悶哼一聲,晃身退後了七八步,一柄長劍,業已穿進右臂肩胛處。

  唐百州擲出長劍,急忙俯身又將梁承彥脫落在地上的那一柄劍搶到手中,翻腕探臂,向掉下來的「靈蛇劍譜」輕輕一挑,左手接住,揣進懷裡,驀地裡,一絲銳風擊向左胸,他來不及揮劍拔打,左手又正放入懷裡,急忙扭身閃避,三枚「蜂尾毒針」貼著背脊打過,全部釘在門上,就見刁淑嫻扶住刁天義,回頭恨恨說道:「姓唐的,用此卑鄙手段,你要記住了,刁家堡總要尋你索此一劍之仇。」

  說著,從刁天義肩上拔出長劍,抖手擲了回來。待唐百州撥落長劍,刁淑嫻已護著刁天義,飛也似落下絕壁,隱入夜色之中遁去。

  唐百州不敢追敵,搖搖頭暗道:「好險!」從地上扶起師兄,進入茅屋,李氏出來看顧,幫忙將梁承彥移放床上,所幸不過皮肉之傷,敷藥包紮之後,也就無甚大礙。

  原來心圓大師窮畢生精力,著成這一部「靈蛇劍譜」,內分上下二冊,上冊不過轉述劍法相式,下冊中卻記載著內家吐納秘訣。當年心圓大師因觀二蟒相鬥,感悟出『靈蛇劍法』,後來又見受傷蟒蛇納氣催丹,自療傷勢,這才又加著下冊,推悟出一種特異的吐納練氣秘訣來。大師嘔心瀝血,著成此書,自己卻心力交瘁,撒手仙逝。只因梁承彥成家娶妻,已非童體,於內家功力的練習,不及童身者易成,臨逝之際,便將上冊注重劍招的半部給了梁承彥,而把下半部注重練氣的給了小徒弟唐百州,其原意,也不外各取其長,便於有成。哪知梁承彥雖已娶妻成家,內心卻嗜武若命,師父一死,就曾設法將唐百州保有的下半都劍譜內功訣要借得看過一次,越看越是愛不忍釋,心裡便對師父這種分配大感不平,總欲獲得全部劍譜,方始甘心。

  如今這一場惡鬥雙毒之戰,自己憑藉「靈蛇劍法」,終於無法抵敵,力盡落敗,而師弟卻獨力退了雙毒,而且劍傷刁天義。他第二天醒轉,聽了唐百州告訴他的惡戰退敵經過,說什麼也不肯相信是因為詭計得逞所致,何況即使如唐百州所言,那種貫注內力達到劍尖彈起書本和肘不曲、臂不伸便能運勁催劍,擲劍傷人,這也非精純內家功力莫能辦到的。

  他口雖不言,心裡越發認定是師父偏心,將好的給了師弟,以致于他對唐百州救了自己全家也覺得並沒有什麼難能可貴了。

  一個人越是鑽牛角尖,越是偏激,梁承彥在療傷期中,左思右想,越想越恨,竟然一時被好武的烈性所蔽,做出一件卑鄙無恥,喪心敗德的錯事來。

  他臥床了四五天,便藉口傷勢未愈,挽留唐百州多住些時,唐百州義不容辭,也就在終南山住下,每天逗弄侄女兒櫻英,在山前山后閒遊,倒也無事。

  轉眼十來天,粱承彥傷勢已愈,行動也已能自如,唐百州便向師兄告辭。梁承彥道:「既是你決心要走,愚兄也無法久留,今天叫你嫂子好好做幾樣菜,咱們師兄弟暢飲幾杯,明早你再下山,也不為遲。」

  唐百州自然再無話說,當天午後,才不過申未時刻,李氏已經弄好了酒菜,梁承彥便邀師弟入席,就坐之際,故意將唐百州安在面向臥房這一邊坐下,自己殷勤勸欽,酒過半酣,梁承彥便道:「師弟,咱們同門學藝,可以說情勝手足,這一次又蒙你全力為助,得保愚兄一家三口性命,愚兄感激在心,也實在找不出什麼話說,歸根結底一句話,都怨愚兄資質愚蠢,學藝不精所致,如今,愚兄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師弟可肯成全嗎?」

  唐百州慨然道:「師兄說那裡話,路見不平,尚且應該拔刀相助,何況你我?師兄但有什麼吩咐?小弟無不應命。」

  梁承彥道:「說起來也沒有什麼,愚兄想,當初恩師將『靈蛇劍譜』分為上下二冊,交代你我各執一冊,其意也不過勉勵你我相互切磋,宏大本門。愚兄自恩師他老人家仙逝五年以來,無時不深自警惕,兢兢業業,惟恐有負厚望,所恨者,恩師他老人家去世太早,愚兄資質又笨,五年來,所得委實太少,賢弟明日離去,更不知何年何月始能重逢,愚兄想請你能念在同門之誼,將恩師所遺劍譜,今夜暫借愚兄觀誦一夜,明日賢弟動身之前,定然原壁奉還,倘得在這短短一夜之間,能使愚兄在內功修為方面有所裨益,得所領悟,實皆出賢弟之賜,千年萬世,難忘大恩。」

  唐百州聽了師兄這一番神情激動,婉轉真誠的話,頓感汗顏不已,急忙從身邊取出劍譜來,雙手遞了過去,惶恐地說道:「師兄這話太重了,恩師遺物,原非小弟所敢獨佔,既然師兄有意要看看,那還有什麼可以不可以?就請取去細觀便是了。」

  梁承彥接過劍譜,滿心大喜,當時就起身入室收好,和妻子李氏耳語了一陣,便重又回到席上,向唐百州殷動勸酒。

  師兄弟兩人暢述心懷,杯到便乾,喝了一陣,不覺已各有醉意,唐百州正喝著酒,突然聽見正對面內室之中,傳來淙淙水聲。

  他所坐位置,恰好面對梁承彥夫婦的臥房,這時候房門未掩,僅有一條布質門簾垂著,且天尚未暗盡,臥房中卻高燃紅燭,照耀得甚是明亮,唐百州不知是計,更兼酒意微醒,心裡透著奇怪,這時候天色將暗,小侄女櫻英早已熟睡,房中怎會有水聲呢?他不知不覺間,就注目向室中望去。

  布簾掩遮,實際上也看不真切,但誰知無巧不巧,陡的一陣微風吹過,將門簾掀開了一角,唐百州向內一看,登時驚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

  原來就在那布簾掀起之際,唐百州左眼已經瞄見臥室中正是嫂子李氏,在蘭湯休浴,混身膩皮,一覽無遺。

  他心中陡然一驚,慌忙轉過面孔,收攝心神,目不敢斜視。

  但梁承彥卻似乎洞悉了他适才失禮的一敝,登時臉色立變,鼻孔裡冷哼一聲,目露凶光,面含獰笑地問:「賢弟,你都看見了嗎?」

  唐百州惶恐無地,酒意也全驚跑了,混身顫動,唯唯地應道:「小弟該死,都看到了!」

  梁承彥說:「幾隻眼睛看見的?」

  唐百州心知上當,但事已如此,再沒有話說,慨然答道:「是左眼看見的。」

  梁承彥臉色一沉,冷冰冰地道:「常言道:「長嫂如母。愚兄以手足相待賢弟,賢意當知自處。」

  唐百州一橫心,舉手自將左眼珠硬生生從眼眶裡挖了出來,鮮血淋淋地向桌上一放,霍地站起身來,道:「小弟自知理虧,親挖罪眼,聊表厚情,就此告別,哪日但得不死,徐當圖報兄嫂厚愛。」

  說罷,旋轉身軀,用手掩著左眼,飛步出門,向嶺下狂奔而去,隱約聽得身後樑承彥冷笑之聲,和李氏嘶啞悲切的哭聲。

  讀者諸君,須知那時候我國禮教最是嚴格,唐百州明知李氏房門不掩,裸身沐浴,是梁承彥故意安排的惡計,但自己不該偷窺內室,卻也無法自辯,所幸他還只不過用左目微微一瞥,要是兩眼看見勢必就得兩隻眼睛全挖出來,才能表明自己出於無心,領受應得的懲罰。

  雙目連心,痛楚是不難想見。唐百州自毀一目,含羞而去,一路上忍住鑽心巨痛,踉踉蹌蹌,奔下嶺頭,自己也辨不出方向,只是一味狂奔飛馳,只盼能奔到天邊,奔到地頭,尋一個地洞,把自己埋在裡面。

  他腳下不辨高低,心中不知去處,一口氣奔跑了一二十裡,左眼眶鮮血順著指縫流下來,將身上衣襟染紅了一大片,但是他仍舊無休無止地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失血太多,腳下一虛,翻身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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