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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劍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股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暄,俱都只做未聞,只當未見。

  一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髮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履,從一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卻已多了一方五色鮮豔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回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一起吞沒,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們,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華既去,就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

  那不是已經太遲了麼?

  雲謙手捋長髯,沉重地嘆息一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一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盡力約束一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身道:「一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雲謙微喝一聲,又道:「自古以來,淫之一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們的寒暄,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一皺,揮手叫來堂倌,沉聲問道:「你這茶中屋後房在做甚麼,怎麼這般喧亂。」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你老,後面不是我們一家老闆,請你老原諒這個!」

  雲謙「哦」了一聲,卻又奇道:「後面這家店鋪,卻又作何營生,怎地清晨這般忙碌?」

  堂倌伸手指著嘴唇,壓下了一個將要發出的呵欠,四顧一眼,緩緩道:「回稟你老,隔壁這家店做的可是喪氣生意,專做棺材。」

  多臂神劍濃眉一軒,卻聽這堂倌接著又道:「他們這家店本來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來可真算發了財啦,不但存貨全部賣光,新貨更是日日夜夜地趕著做,前面三家那間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著眼紅,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來了,我只怕他們做的大多了賣不出去,他們卻說再過三四天,生意只會越來越好,你說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遠處到這裏來的人,都——都——都——」

  他嘮嘮叨叨地說到這裏,突聽雲謙冷哼一聲,目光閃電般向他一掃。

  他嚇得口中一連說了三個「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見這老人利劍般的目光,仍在望著自己,直到另有客人進來,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聲:「客來!」

  一時之間,雲謙只覺那叮咚之聲震耳而來,越來越響,似乎將四下的人聲笑語,俱都一起淹沒。

  直到雲中程見他爹爹的神態,猜到了爹爹的心事,乾咳一事,亂以他語,多臂神劍雲謙方從沉思中醒來。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帶通常風氣,但雲謙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來用早點,方自略為動了幾箸,突地一陣奇異的語聲,自店外傳入,接著走入三個奇裝異服、又矮又胖的人來。

  只見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樣,俱都穿著一襲奇色斑爛的彩衣,日影之下,閃閃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長劍,劍鞘滿綴珠寶,襯著他們的奇裝異服,更覺絢奇詭異、無與倫比。

  這三人昂首闊步的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們的目光。

  店夥既驚且怪又怕,卻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這三人不但裝束奇怪,所操言語,更是令人難懂,幾許周折,店夥方送上食物,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將旁人俱都沒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劍壯歲時走南闖北,遍遊天下,南北方言,雖不甚精,卻都能通,此刻與他愛子對望一眼,心中已有幾分猜到這三人的來路。

  只見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夾上一盆乾絲,齊地捲到口中,咀嚼幾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時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點會撞做條辰野靚仔,武功唧麼使得,唔係我見機得快呀,我把劍早就唔知飛去邊度啦!」

  他說話的語聲雖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覷,除了多臂神劍之外,卻再無一人能夠聽懂。

  雲謙濃眉微皺,低語道:「此人似是來自海南一帶,說是遇見一個少年,武功絕高,若非他能隨機應變,掌中長劍都要被那少年震飛!」

  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又自奇道:「這三人看來武功不弱,卻不知那少年是誰?難道——」話猶未了,卻聽另一人已自接道:「細佬,咪吵得格麼巴閉好嗎?人格麼多,吵生細作乜野?」

  雲中程目光中滿含詢問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雲謙含笑低語道:「人多耳雜,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亂吵。」

  只聽第三人道:「大佬,我聽巨自報姓名,唔知係唔係做卓長卿,瞎,泥條野年紀輕輕,又有聲名,點解武功嚼麼犀利呀?」

  雲謙濃眉一揚,沉聲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長卿賢侄,不知他此刻在哪裏。」

  只聽最先發話之人突地冷笑一聲,道:「武功犀利又有乜用,一陣間巨如果撞著山上的各班友仔,唔係一樣要倒楣,只怕連屍骨都未有人收呢!」

  雲中程見到這三人奇異的形狀,聽到這三人奇異的言語,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問他爹爹這三人此刻所說之語是何意思,哪知雲謙突地低叱一聲,道:「走!」匆匆拋下一錠碎銀,長身離桌而去。

  雲中程既驚又奇,愕了一愕,跟在雲謙身後,奔出店外。

  只見雲謙銀鬚飄動,大步而行,三腳兩步,走到街口,一腳跨上一輛停在街邊的馬車,連叱快走。

  馬車夫亦是驚奇交集,雲謙又自掏出一錠銀子,塞在他掌上,沉聲道:「天目山去!」

  璨耀的白銀,封住了馬車夫的嘴,也壓下了他的驚奇之心,等到雲中程趕到車上,車馬已自啟行,片刻便駛出城外。

  雲中程側目望去,只見他爹爹面色凝重,濃眉深皺,心中納悶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方才那人說的究竟是甚麼?怎會令爹爹如此驚慌?」

  雲謙長嘆一聲道:「你長卿弟孤身闖入虎穴,只怕有險,唉,卓大哥對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為他保全後代,焉有顏面見故人於地下。」

  雲中程劍眉皺處,不再言語,只聽車聲轆轆,蹄聲得得,車馬攢行甚急,雲中程雖已成家立業,且已名動江湖,但在嚴父之前,卻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車窗外望,突然驚喚一聲,脫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雲謙目光動處,只見數十個黑衣勁裝滿身夜行衣服的大漢,沿著官道之旁,一個接著一個,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樂,也不憂鬱,不禁微皺濃眉,詫聲說道:「這些漢子定是某一幫派門下——」

  車行甚急,說話之間,已將地一行長達十數丈的行列走過,突地瞥見行列之尾,一架松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臥著一個乾枯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來,竟似喬遷,不禁失聲道:「喬遷!」

  伸手一推車門,刷地掠下車去,雲中程低叱一聲:「停車!」

  隨之掠下。

  雲謙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漢,口中厲叱一聲,一把扯著他的後襟,那大漢大驚之下,轉首喝道:「朋友,你這是幹甚麼?」

  雲謙從來血性過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臨到老來,卻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此刻一眼瞥見喬遷而全身僵木,面如金紙,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厲叱道:「誰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漢雖然身強力壯,卻怎禁得起這般武林高手慍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鬆,驚呼了一聲,仰天倒下。

  這一聲驚呼,立刻由行列之尾,傳到行列之頭,那大漢雖已仰天跌倒,但卻未受傷,雙肘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圓睜,呼然一掌,向雲謙面門擊去,但拳到中途,耳畔只聽一聲厲叱:「鼠輩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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