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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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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 她話聲尚未了,溫如玉竟也突然縱聲狂笑起來:「我殺了你媽媽,哈哈——我殺了你媽媽——」 突地—— 卓長卿只聽「轟」然一聲,木石塵砂,漫天飛起。 他一驚之下,定睛望去,只聽溫如玉慘厲的笑聲越去越遠,這女魔頭竟以至強至剛的內家真力,在牆上穿了一個大洞,脫身而去,遠遠傳來她淒厲的笑聲:「我殺了你媽媽——我殺了你媽媽——」 剎那之間,笑聲劃空而過,四下又已歸於寂靜,只有溫瑾與卓長卿的呼吸之聲,在這寂靜如死的夜色中響起一些聲音,但卻又只是那麼微弱。 溫瑾還自呆呆的站在地上,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望著漸漸平息的砂塵,她僵立著的身軀,漸漸也起了一陣顫抖。 終於—— 她再也忍不住激盪的心情,失聲痛哭了起來,卓長卿只見她身軀搖了兩搖,然後便像是一縷柳絲般虛弱的落到地上,他心頭一跳,再也顧不得別的,縱身掠了過去,一把摟住她的纖腰,惶聲問道:「姑娘,你怎樣了——」 但是溫瑾又怎會聽得到他的聲音,她只覺心中有泰山一樣重的悲哀,北海一樣深的仇恨,要宣洩出來。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甚麼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來,就一直愛著她、照顧著她的姑姑,竟會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別人眼中,對她的姑姑如何想法,但是那麼多年,姑姑在她看來,卻永遠是慈藹而親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賴著的東西,全部像飛煙一樣的消失了。 「我該怎麼辦——爹爹、媽媽,你們怎麼不讓女兒見你一面——」 她痛哭著低語著,爹爹、媽媽,在她腦海中只是一個模糊而虛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確——但是——溫如玉的影子卻是那麼鮮明而深這地留在她腦海裏,她無法擺脫,難以自遣,十餘年來的愛護與關切,此刻竟像是都變成了一條毒蛇,緊緊的咬著她的心,人類的情感,情感的人類,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為甚麼蒼天對我這樣殘忍——」 她哀哀地哭著,眼淚沾濕了卓長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動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領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門外已有了一線淡淡的曙光,但是晚風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為甚麼總會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於是他讓她蜷伏在自己的懷抱裏,領嘗著這混合著悲哀、仇恨、寒冷,但卻又有一絲淡淡的溫馨的滋味。 沒有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一個安慰的動作,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只是輕輕地擁偎著她,直到她哭聲微弱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珠光黯淡了,曉色卻明亮了。 卓長卿感覺到他懷中的溫瑾哭聲已寂,鼻息卻漸漸沉重起來,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痛哭之後的女子,卻常是容易入睡的。 於是他仍未移動一下身軀,只是稍為閉起眼睛,養了一會兒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靜的,潮濕而清冷的寒風,雖然沒有吹乾樹葉上的朝露,卻吹乾了溫瑾的眼淚。 他看到了他。 他感覺到她身軀的動彈,知道她醒了,他垂下頭——於是他也看到了她。 這一瞥的感覺是千古以來所有的詞人墨客都費盡心機想吟詠出來,卻又無法吟詠出來的。 因為世間還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和文字能描敘出這一瞥的微妙。 那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離的感情的投合,迷亂的感情的依歸—— 既像是踏破鐵鞋的搜尋著在一瞬間突然發現了自己所要尋找的東西,又像是濃霧中迷失的航船斗然找著了航行的方向—— 她抬起頭,垂下,垂下頭,抬起,心房的跳動混合了悲夢的初醒,在這一剎那時,她的確已忘記了世間所有的悲哀,雖只是剎那之間,但等她憶起悲哀的時候,她卻已領受過人生的至境。 她羞澀的微笑一下,不安的坐直了腰身,然後幽幽長嘆一聲,張了張嘴唇,眨了眨眼睛,卻又不知該說甚麼。但是有如海潮般的悲哀與憤仇,卻又已回到她心裏。 她的眼睛又濕潤了,長長的睫毛像是不勝負擔大多的憂鬱,而又沉重地合了起來,她合著眼整了整衣衫,站了起來,目光一轉,望向土牆的破洞,又自長嘆一聲,道:「天亮了,我該走了——」 她緩緩回過頭,目光突然變得溫柔許多:「我不說你大概也會知道我要到哪裏去,我——我要去找我的仇人——仇人,你也該走了,天亮了,天亮了——」 她夢囈般重複著自己的言語,轉身走到門口,似乎要證實一下外面是不是天亮了一樣。 晨霧也散了,但晨愁卻未散,她再次回過頭,凝注著卓長卿一眼,生像是她已自知以後永遠也見不著他似的,因為她已抱定了決死的心,去復仇,或去送死!這其間竟沒有選擇的餘地。 卓長卿緩緩站了起來,他領受得到她言語與目光中的含意,這是他平生從未領受到,甚至從未夢想到的感覺。 直到她已緩緩走出門口,他才如夢初醒,脫口呼道:「姑娘!」 溫瑾腳步一頓,回過頭,默默地凝注著他,他定了定神,道:「你可知道那溫如玉到哪裏去了?」 溫瑾緩緩搖了搖頭,幽幽嘆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會找得到她的,一定找得著她的。」 卓長卿搶步走到她身邊,鼓起勇氣:「那麼我們就齊去找吧!」 溫瑾微微一愣:「我們——」 卓長卿長嘆一聲,目光投向蒼穹:「家父家母也是死在那溫如玉手裏的!」 溫瑾全身一震,卻聽卓長卿又道:「十餘年前,在黃山始信峰下——」 溫瑾「呀」地一聲,脫口輕呼出來:「我記得了——我記得了——黃山,那是在黃山——是你,想不到是你——」 她緩緩垂下頭,似乎在嘆息著造物的微妙,若換了兩日以前,這兩人原本是仇敵,但此刻—— 卓長卿又嘆道:「所以,我該陪你一起去。」 他垂下頭,她抬起頭,兩人目光相對,卓長卿忍不住輕輕握住她的手,兩人心意相流,但覺自己心胸之間突然生出無比的勇氣,卓長卿接著嘆道:「為你復仇,也為我復仇,唉——只怕那溫如玉此刻已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他語聲一頓,朗聲又道:「但我們一定找得到的,是嗎?」 ———— 默然良久,這一雙敵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齊地掠出了這殘敗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巔,那就是溫如玉原來歇息之處。 他們雖然深深知道他們的處境是危險的,因為天目山巔上除了醜人溫如玉之外,還有著許多個武林高手,這些人原本是為了要對付一心來參與天目之會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卻都可能變做他們復仇的障礙。 但是他們心中卻已毫無畏懼之心,但只要他們兩人能在一處,便是天大危難也不放在心上。 此刻朝陽已升,彩霞將消未消,旭日映得滿山青蔥的木葉,燦爛一片光輝,輕靈而曼妙的飛接在溫瑾身旁。 只聽溫瑾幽幽嘆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還有另一個尹凡,假如——假如——唉,我們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嘆,終究沒有說出失望的話,卓長卿點了點頭,心中突然一動:「昨夜你怎的那麼快就回來了,難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嗎?」 溫瑾道:「我昨夜根本沒有跟去,因為——因為我心裏有那麼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那兩個少年,讓他們自己說出尹凡落腳的地方,當時我還在奇怪,明明一問就可知道的事,姑——她為甚麼還要我跟去,因為那兩個少年根本不敢說假話的,但是現在我卻知道了,她不過只是要將我支開而已。」 卓長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沒有半途折回的話,只怕——」 溫瑾憂鬱地一笑:「所以我現在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話。」 天目山上,林木蒼鬱,兩人說話之間,身形已掠過百十丈。 溫瑾突又嘆道:「這麼一來,只怕會有許多專程趕來的人要失望了,唉——這總算他們幸運,要不然,——」 卓長卿劍眉一軒,突然脫口道:「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你?」 溫瑾道:「你只管說好了。」 卓長卿嘆道:「快刀會的那些門徒,——唉,不問也罷,反正事過境遷——」 他生怕溫瑾說出令他傷心的話來,因之他想來想去,縱想問出,但話到口邊卻又不忍說出口來了。 哪知溫瑾卻正色說道:「你不用擔心,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動手殺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婢子們殺的。」 卓長卿不禁鬆了口氣,他真不敢想,假如溫瑾說:「是我殺的。」那麼他該怎麼辦?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誰殺的?」 溫瑾輕嘆一聲,道:「這個人你永遠也不會猜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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