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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那時她媚笑如花,言語如水,卻又能在言笑之間,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卻是一身素服,眉峰斂愁,哪裏還是數日前的樣子,在這短短數日之間竟使這明媚刁蠻的少女一變而為如此悲怨,的確是卓長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乾咳一聲,緩緩道:「原來是溫姑娘。」

  連退三步,退到門邊,腳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長卿呀卓長卿,你到這天目山上,不就是為著要見此人嗎?怎的一見到她,你就要走,」跨前一步,沉聲又道:「夜深如此,溫姑娘一人在此,卻是為著甚麼呢?」

  溫瑾回過頭,望了望面前的木魚,突地苦嘆一聲,緩緩道:「你與我數日前雖是敵人,但現在我已不想與你為敵,不過——我在這裏幹甚麼,也不關你事,你還是快些走吧!」

  她說到後來,言語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鋒芒,卓長卿聽了又呆了一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與這少女應對;呆立半晌,心念突然一動,脫口道:「姑娘在此誦經,不知是為誰呢?」

  只見溫瑾猛一回頭,一雙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長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說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蹤的靈牌了,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長嘆一聲道:「在下曾經聽得昔日江湖間,有兩位大俠,那時江湖中人稱這兩位大俠叫梁孟雙俠,不知姑娘可曾知道這兩位大俠的大名嗎?」

  他一面緩緩說著,一面卻在留意溫瑾的面色,只見她聽了這梁孟雙俠四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鋒銳,已變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長卿語聲一了,她立刻脫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長卿?」

  這次卻輪到卓長卿一震:「她怎地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話。哪知——

  門外突然響起一暴喝,一條長大的人影,夾著一般強烈的風聲,和一陣嘩然的金鐵交嗚之聲,旋風般的撲了進來。

  神桌上燈光一花,卓長卿心中一驚,只覺此人來勢猛急,方自轉首望去,只覺身前風聲激盪,已有一條長杖,劈面向自己打了下來。

  卓長卿大喝一聲:「是誰?」

  身軀猛旋縮開三尺,但聽「砰」的一聲大震,地上火光四濺,原來方才這一杖擊他不著,竟擊在地上,將上的磚塊擊得粉碎,激出火花,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長卿莫名其妙避過來人擊的這一杖,還未看清這人究竟是誰,哪知這人勁力驚人,一杖雖然擊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隨上,嘩啦啦一陣金鐵交鳴,又是一杖,向卓長卿攔腰掃去。

  若在平日,這人的杖勢雖然驚人猛烈,但以卓長卿的功力,不難施出四兩撥千斤的內家功夫,輕輕一帶,便可使此人鐵杖脫手,但他從這鐵杖上發出的這陣金鐵交鳴之聲中,卻聽出此人是誰來,便不施展殺手,縱身一躍,躍起丈餘,只覺一陣風聲從腳底掃過。

  他實不願與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著屋頂,他身形一弓,整個人竟都貼到屋頂上,目光下掃,朗聲喝道:「大師請暫住手!」

  那突然閃入的長大人影,連發兩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絕頂功夫,只道對方在這間並不甚大的房間裏一定難以逃過自己聲威如此驚人的兩招,哪知他兩招一發,對方卻連人影都不見了。

  只聽到卓長卿在屋頂上發聲,他方自抬目望去,見到卓長卿這種絕頂功夫,心中亦不禁一驚:「哪裏來的毛頭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剛猛曠強,雖然心驚,卻仍大喝道:「臭小子,有種的就下來,不然洒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溫瑾自從聽了梁孟雙俠的名字後,神情一直如痴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說道:「你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又回首對那人道:「大師,你也不要動手了。」

  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蒲團上,坐了一夜,剛剛出去方便一下,哪知就被這小強盜闖了進來——」

  卓長卿心中一動:「原來他方才坐在外面的蒲團上,難怪那上面沒有塵土。」

  原來此人便是江湖上最最喜歡多管閒事的少林門人多事頭陀無根,他聽了溫瑾的話,和她一起來到天目山,但當他見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門外道,卻又相處不慣了,本來早就要下山走了,但溫瑾卻費了千言萬語,將他挖住,他心裏雖不願,但一來心性喜歡多事,二來對溫瑾也有些喜愛,便勉強留了下來。

  此刻溫瑾在內殿誦經,他卻在外面望風,不准別人進來,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際,卓長卿卻恰巧闖了進來,他方便過後,聽到裏面有人語之聲,跑來一看,竟是那個被溫瑾指做強盜的少年,便不分青紅皂白的打了進去。

  哪知溫瑾此時卻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裏知道其中曲折,怪愕地望著溫瑾,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解釋。

  哪知溫瑾卻又幽然長嘆一聲,道:「這人不是強盜,我——我和他還有話說,大師還是出去吧,不要再讓別人進來了。」

  多事頭陀心中更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腳,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奇怪。」

  一搖方便鏟,大步走了出去。

  卓長卿見了這高大威猛的和尚對這少女的話竟是言聽計從,不禁暗中一笑,輕身落了下來,卻聽溫瑾又再問道:「你想來就是卓長卿了?」

  卓長卿頷首稱是,只見溫瑾長嘆聲中突然緩緩從身上拿出一物來,卓長卿轉目望去,只見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白木靈位。

  溫瑾將這面靈位又放到桌上,燈光下,卓長卿只見上面寫著竟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大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凜,忖道:「她怎地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來歷,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恩師就是殺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只見她目光中滿含悲傷,睫毛上滿沾淚光,眼簾一夾,兩粒晶瑩的淚珠,便緩緩地自面頰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只是幽幽嘆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可是——我——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爹爹媽媽是怎麼死的——」

  她抽泣著語聲一頓,卓長卿只見她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心中亦大感淒涼,卻見她語聲一頓,突然長身站了起來,向卓長卿緩緩走了過來,卓長卿見她兩眼直視,行動僵硬,像是入了魔似的樣子,心裏又是憐惜,又是難過,沉聲道:「姑娘,你還是——還是——」

  他本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說了兩聲「還是」卻還是沒有說出來,只見溫瑾緩緩走到他面前,突然雙腿一曲,蹼地跪了下去。

  卓長卿大吃一驚,連連道:「姑娘,姑娘,你這是幹甚麼?」

  側身一讓,讓開三步,想伸手扶起她來,又不敢伸手,終於也噗地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內,靈台之前,這對少男少女竟面面相對地跪在一起,多事頭陀方才雖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進來,見到這種情況,不禁大感吃驚,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道:「年輕人真奇怪。」

  但卻終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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