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月異星邪 | 上頁 下頁
五八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雖然方才喝破了卓長卿那一招的來歷,但卓長卿此刻使出這種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時之間三人面面相覷,竟都呆住了。

  卓長卿見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聲,緩步走過黎多二身側,向山上走去,目光抬處,卻見那些紅裳少女在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連車上的車夫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輛空車,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離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豈非要讓別人恥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寧折毋回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當下緩緩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在尋思該如何應付山上的敵人,一面卻在暗中留意,身後的這三人會有何舉動。

  來自海南的黎氏三劍,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見了卓長卿這樣深不可測的武功後,都在暗問自己:「該怎麼辦?」

  他們側眼見卓長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攔阻,則海南三劍的顏面何存,但自己若是加以攔阻,卻未必是這少年的敵手,若是敗在這少年的手下,那豈非更加是求榮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見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這少年之外,便再無人蹤,三人又對望一眼,心裏各自想道:「這裏沒人看見,我走了也沒有人知道。」

  要知道這三人與醜人溫如玉本非深交,他們自然不會為她賣命。

  三人自幼生長一處,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個眼色,便齊地向山下掠去,卓長卿走得極慢,只道這三人會從背後向自己襲擊,哪知走了十數步,等了許久,背後仍是寂無聲響,他心裏奇怪,頓足轉身望去,只見一條小路,蜿蜒返向山下,夾道兩行林木,右面林木斜下,想是山邊,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這兩行林木,此刻俱是寂無人聲,那三個彩衣怪人早已不知潛到哪裏去了。

  想到方才這三人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裏有些好笑,但轉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條山路,蜿蜒著通了上去,亦有兩行林木,夾道而立,這山上深沉的夜色,雖和山下完全一樣,但在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隱藏著甚麼,卻令他難以推測,他腳步一頓,彷彿打了個寒噤,暗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醜人溫如玉究竟在山中何處,我也不知道,那些紅裳少女們又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

  但心念轉處,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長卿呀卓長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苦替自己找個藉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著人家,難道人家便不會來找你嗎?」

  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

  ▼第十三章 天禪寺中

  卓長卿戊末時分離開臨安城,一路行來,又遇著這些變故,亦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只覺此刻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蒼蒼,一時之間,他彷彿又覺得天地雖大,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不禁百感叢生,竟高聲朗嘆道:

  「颶作海渾,天水溟荒,

  雲屯九河,雪立三江,

  夢幻去來,誰少誰多?

  彈指太息,浮生幾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別人來,是以才將這有宋一代詞豪之譽蘇軾的四言古詩隨意擇了兩段,高聲唸出,但唸了幾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靜無人聲,他想到「彈指太息,浮生幾何!」不覺將這兩句又低誦兩遍,意興突然變得闌珊起來。

  此刻他漫無目的之地,亦不知那醜人溫如玉設下的大會會址,究竟是在何處,是以便未施出輕功,只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見前面夜色谷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過去,只見前面山道旁的一片土崗之上,竟建著一座寺觀,他一掠而上,卻見這座寺觀已頗為殘破,大門前的匾額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禪寺」三個金漆剝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嘆息一聲,知道這破廟與這醜人溫如玉定無干係,但百無聊賴之中,他躊躇半晌,竟走進大殿,目光望處,卻見這沉落的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還俱全,當中供著一尊丈餘佛像,垂首低眉,似乎在為世人默禱,又似乎在憐惜著世人的生老病死,無限愁苦。

  方從十丈紅塵、江湖仇殺中走來的卓長卿,斗然來到這樣所在,見了這尊佛像,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甚麼滋味,目光四轉,只見這佛殿四壁似乎還畫著壁畫,雖然亦是金漆剝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當年在菩提樹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顧一切危險之下,決心要到這天目山來的時候,只道來到這天目山上,處處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雖然大叫大嚷,卻無人來睬他,他自己竟來到這種地方。

  前行兩步,他移動的人影,劃破了滿殿的星月之光,一陣夜風吹來,他望著這佛像,這圖畫,一時發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紛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時心中卻又空空洞洞,似乎甚麼也想不起了,他長嘆一聲,尋了個神像前的殘破蒲團,拍了拍,哪知上面卻無塵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尋思。

  卻聽萬籟俱寂之中的大殿,突然傳來「篤」的一聲木魚之聲。

  卓長卿心中一震,凝神聽去,只聽這「篤篤」的木魚聲似乎來自殿後。

  剎那之間,他心弦為之大驚,刷的站了起來,佛殿中有木魚聲傳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一點用不著驚慌,卓長卿眼中看來,在這天目山裏一切便都似乎有些異樣,何況這佛廟是如此頹敗,時光是如此深夜,在這深夜的破寺中會有木魚之聲,也確非尋常之事。

  聽了半晌,那木魚聲仍然「篤篤」敲個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長氣,衣袖微拂,刷的掠入後院,只見後院中的一個偏殿的窗紙上,果然有昏黃的燈光映出,而這篤篤的木魚聲便是從這偏殿傳來,卓長卿身形不停,筆直的掠了過去,只見窗框緊閉,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紙似乎有個豆大的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唸經,已是奇事,而在這種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戶,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長卿心中疑雲大起,毫不考慮地縱身躍上,一手搭上屋簷,湊首從那破洞中往裏一看,卻見這偏殿中四下空空蕩蕩的,只有當中一張神桌,上面供著一面靈牌,靈牌旁一盞孤燈,燈光昏暗,靈牌上的字跡又小,上面寫的甚麼,一時無法看清,但神台前跪著一人,雖其背向卓長卿,他卻可分辨出是個女子。

  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長髮披肩,如雲如霧,卓長卿心中一驚,這佛寺之中怎麼會有個長髮的女子?

  只見這女子雙肩聳動,不住地敲響木魚,口中似乎也在唸著佛經,深沉的夜色,昏黃的燈光,空洞的佛像,襯著這孤孤單單跪在這裏的女子,淒淒涼涼的木魚聲,讓人聽了,心底不由自主的泛起來一陣寒意。

  卓長卿手掌一鬆,飄身落在地上,心中暗忖:「這女子不知是誰,怎地深更半夜地跑到這荒寺來唸經——」

  心念一轉:「噢,是了,這女子想是個帶髮修行的尼姑,因看這荒寺無人,便在此處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這天目山中轉瞬便要變成江湖兇殺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他心念數轉,突地想到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醜人溫如玉在此的行動,他心中一面想著,一面便停步向這偏殿的門戶走去,方且走到門口,只聽裏面木魚之聲未停,卻已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說道:「進來!」

  此刻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上卻仍走得甚輕,這偏殿中誦經的女子,竟然聽出他的腳步聲,卓長卿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震,沉聲道:「在下有一事相問,深夜打擾,還望女居士恕罪。」

  只聽裏面似乎冷冷哼了一聲,木魚之聲突然頓住,卓長卿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卻見裏面素服披髮的女子仍然背門而跪,動也未動,但神台上的靈位,卻已無影無蹤了。

  卓長卿心中狐疑,輕輕乾咳一聲,那女子一掠秀髮,緩緩回過頭來,卓長卿一見這女子之面,心中不由更大吃一驚,呆呆地愣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女子一眼望見卓長卿,神色亦突然一變,但瞬即輕輕嘆了口氣:「原來是你!」

  她言語之間毫無敵意,卓長卿不禁又為之大奇,原來這位女子竟是那醜人溫如玉最鍾愛的弟子溫瑾。

  在這剎那之間,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數日之前,初見到這少女的景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