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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嘴角似又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說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著一對名聞天下的俠侶,那時兄台——哈哈,兄台年紀較輕,自然不會知道這兩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俠中提起梁孟雙俠,卻絕不會沒有一人不知道。」

  他語聲微頓,店夥恰好又送上一樣菜來,他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咀嚼半晌,停著笑道:「這館子別的菜做的雖不甚佳,這魚雜豆腐卻是極為不錯的,兄台不妨先嘗兩口。」

  卓長卿無可奈地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心中卻是思潮百轉,又是驚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這浙江省內,臨安城外一間小小鄂菜館子的魚雜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著魚雜豆腐,一面卻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這梁孟雙俠縱然名震江湖,卻又與我有甚麼關係。」

  卻見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淺淺地吸了口酒,方自接著說道:「這梁孟雙俠在武林之中,聲名顯赫無比,武功卻並不甚高強,他們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夫婦兩人,俱都美絕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武林中人先還有些蕩婦淫徒,想打這兩人的主意,只是他們夫婦兩人,不但情感極深,而且彼此之間,俱是相敬如賓,十數年來,他夫婦兩人遍歷江湖,武林中卻從未有人見過那梁同鴻對孟如光偶出疾言,也從未有人見過那孟如光對梁同鴻稍有厲色的。」

  卓長卿心中暗嘆一聲,忖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憾。」

  轉念卻又不禁暗忖道:「只是這兩人與我又有何干係?」

  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猜出這高冠羽士說這故事的真意來,只見他語聲微頓,略喘了口氣,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俠士,見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還有這樣一對夫妻,對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蕩婦淫徒見到這兩人在江湖中人緣如此之好,也就將滿腔邪心欲火,強自忍了下去。」

  卓長卿暗皺眉頭,心中轉念,直到此刻,這高冠羽士所說的故事,雖然動聽,卻仍然和自己毫無關係,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卻見這高冠羽士的一雙電目,正自凝目望著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著又道:「他們夫婦兩人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遊歷一遍之後,足跡便遠至苗疆,這對夫婦一生之中,平穩安靜,他們卻再也想不到在暢遊苗疆之際,會遇到一個令這對被武林豔羨不已的俠侶夫婦,從此魂歸離恨的武林魔頭。」

  聽到這裏,卓長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脫口問道:「難道此人便是那醜人溫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將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乾而盡,道:「不錯,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稱為紅衣姑娘,卻自稱醜人的溫如玉!」

  一時之間,卓長卿但覺心胸之中,怒火沸騰,幾乎忘了這高冠羽士怎會知道自己和那醜人溫如玉有著深仇,脫口又道:「這醜人溫如玉難道又將這神仙俠侶雙雙害死了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頷首道:「這溫如玉自稱醜人,其實醜的一字,還遠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卻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鴻,試想梁同鴻有妻如花,而且溫柔賢慧,卻又怎會對這貌賽無鹽的醜人溫如玉稍假詞色呢?」

  他長嘆一聲,目光仰視,接著又道:「於是這溫如玉因愛生妒,因妒生仇,竟將一生之中,謙謙自守,在武林裏從未與人結過樑子的梁同鴻,一掌擊斃在他的愛妻面前。」

  卓長卿耳畔轟然一聲,全身亦不禁為之一震,心胸之間,像是被人重重地擊了一拳,雙目直視,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個謙謙自守的君子,而且是個急人之難的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嘗不是被這萬惡的魔頭一掌擊斃在自己的愛妻面前。」

  一念至此,兩行淚珠,便不能自止地沿著面頰緩緩落了下來,落在他身上穿著的玄色長衫上,卻又毫不停留地從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長卿面上的目光,亦隨著他的淚珠緩緩移下,一絲令人難測的光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閃過。

  但等到他的目光轉到那兩滴由卓長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淚珠時,他雙目中所顯示的神采,卻全然變為驚愕了。

  這幾乎是一件無法思議的事,因為那淚珠幾乎是毫不留滯地自衣衫上滑下,那麼,這該又是甚麼質料製成的衣料呢?

  於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雙眉微微一皺,似乎想起了甚麼,但瞬即接著嘆道:「梁同鴻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這可憐的女子那時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為了這點梁氏骨肉,孟如光縱然想死,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但你如果聰明,你可以發現他這聲沉重的嘆息聲中,幾乎全然沒有惋惜和哀傷的意味。

  但卓長卿此刻正是悲憤填膺,淚如泉湧,又怎能發覺他嘆息聲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鬚,便又嘆道:「生死之事,雖是千古之人難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卻遠比求生不得還要痛苦得多——」

  他竟又自微微一嘆,接道:「兄台年紀不輕,雖是絕世奇才,但對人世之間的一些悽慘之事,終究不如我這歷盡滄桑的傷心人體會得多,試想那梁同鴻與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豔羨的神仙眷屬,但如今鴛鴦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則情天雖已常恨,比翼之鳥可期,也還能含笑於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卻亦不能,唉——人世間最悽慘之事,怕也莫過於此了。」

  他雙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頗為哀痛的表情來,稍微一頓,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內,天時雖較暖,但仍是凜風怒吼,葉落滿山,只差沒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鴻的屍身上,哀哀地痛哭著,哭聲與風聲相和,便混合成一種令人不忍卒聽的聲音。」

  「但是那醜人溫如玉,竟將這對已成死別的鴛鴦,還要生生拆開,將那梁同鴻的屍身,葬在貢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卻將孟如光軟囚在貢黎山左的一個所在,也不將她置之死地,因為這心如蛇蠍的魔頭知道,與其將她殺死,還不如這樣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這醜人溫如玉更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折磨這個可憐的女子,但是孟如光卻都忍受了下來。」

  這高冠羽士說話之時,不但語聲清朗,而且加以手勢表情,將這個本已是慘絕人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悽慘絕倫。

  卓長卿本是傷心人,聽到這種傷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癡,一時之間,但覺醉從中來,不能自已,竟忘了再想這故事究竟與自己有何關係。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接著又道:「直到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生下來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將那女孩子交給一個在這數月內,在苗疆中結識的一個知己,再三囑咐叮嚀之後,便挾著滿腔悲憤,去尋那醜人溫如玉,去報那不共戴天的殺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卻又怎比得上那生性異稟,武功絕世的溫如玉呢?不出三招,這恨滿心頭的可憐女子,也就魂歸離恨天了。」

  卓長卿劍眉怒軒,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聲,重重一拍桌子,將桌上的杯盞碗筷,都震的直飛了起來。

  高冠羽士微喟一聲,道:「人世之中,悲慘之事原本遠較歡樂之事為多,兄台也不必為此事太過悲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處世,得過且過,若是十分認真起來,那只怕誰也不願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長卿雙眉微蹙,朗聲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間,魅魑豈非更加橫行,群魔亂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還有處身之地嗎?」

  高冠羽士朗聲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俠之心,老夫自然欽佩得很。」

  他笑容一斂,便又嘆道:「只是老夫雖是如此說,對那溫如玉的憤怒之心,卻也未見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溫如玉將孟如光擊死之後,竟將孟如光的屍骨,火化成灰,撒在貢黎山右,讓她隨風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鴻聚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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