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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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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聲突然一頓,雙目凜然一張,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長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東西,卻仍是無價之寶,世上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來雖被一人騙去不少,但所餘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別的不說,就單以寶劍一樣,就全都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嗎?」 卓長卿茫然點了點頭,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擊斃,是以武林之人,當著我面,都尊稱我一聲紅衣娘娘、紅衣仙子,但卻沒有一個不在背後將我罵得體無完膚,哼,只是,那些傢伙俱是豬狗不如,無論他們怎麼罵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長卿見她越扯越遠,心下正是不耐,卻聽她又嘆道:「這些話我一生之中,從未對人說過,今日不知怎麼竟對你說了出來,也許是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也跟你一樣,是個寧折毋彎的牛脾氣,是以一見你,便覺投緣,這倒真是奇怪的很。」 她長嘆一聲,緩緩向那輛華麗的香車走去,卓長卿見這素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此刻竟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怔怔地望著她那枯瘦的背影,心裏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幾乎已忘卻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須知他情感極為豐富,是以此刻才有這種心情,亦自緩緩移動腳步,跟了過去,只見她沉重地坐在車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連串寂寞的歲月,已使得她此刻極為疲倦,世間無論任何人,又還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難以忍受的呢?哪知她方自坐到車上,目光突又一凜,森冷的道:「你若不遵諾言,我一樣還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為我真的對你好——」 卓長卿不禁又一愕,心想這紅衣娘娘性情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卻見她身形一倒靠在車的絲墊上,眨眼之間,又彷彿衰老許多,老得令人難以相信她是個震懾武林的魔頭。 只見她雙目張開一線,仰視著白雲蒼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人,天下人也恨盡我,倒只有一人,卻是我真心愛著的,為了他,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會稍有猶豫——」 說到此處,她面上竟又滿含溫情之意,卓長卿暗嘆一聲,心裏卻奇怪,能被這女魔頭深深愛著的,又是甚麼人呢?轉念一想:又想到不管這人是誰,與我又有何關係,不禁又暗罵自己,怎麼對這殺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來。 於是他目光一凜,沉聲道:「閣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溫如玉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自管自的說下去,道:「你是個正直而倔強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訴你,我所深愛的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上下,想必你也見過了她,只要你不是瞎子,你總該看出她是多麼美麗,我一生之中見過的女人雖不少,但是卻從未見過一個人比她更好看的人。」 她微微一嘆,又道:「只是這孩子表面雖溫柔,骨子裏卻倔強得很,跟我一樣,是天生的壞脾氣,有這樣的脾氣的人,就算她的武功再高,還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已老了,活不長了,就開始為她擔心,不知道她將來怎麼辦?」 這名懾天下的魔頭,此刻斜倚香車之上,竟娓娓與卓長卿話起家常來了,卻將她究竟要卓長卿做的甚麼事一字不提。 卓長卿心中越聽越是不耐煩,但不知怎麼卻不忍打斷她的話。 他卻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陣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還在他之上,只恨不得從那竹風扇影之中飛身而出,飛到這裏來聽溫如玉到底在說些甚麼。 但他輕功雖高,此刻卻被那些旋舞著的少女逼得寸步難行,他目光斜瞟處,只見那紅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長卿卻在垂首靜聽,心裏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說甚麼,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饒是他使盡全力,卻也不能脫身而出。 一段時間過後,他發現這些紅衫少女的身形雖仍轉動不息,但卻並不存心傷他,只是將他層層圍住而已,於是他出手之間,便只攻不守,這麼一來,威力雖增強一倍,卻也仍然無法傷得了別人。 他武功雖不弱,此刻氣力卻已覺著不支,心裏想到,方才卓長卿撒手認輸事,亦自暗嘆一聲:「罷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一些並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剎那,便已輕輕著了十數掌,耳畔只聽那些少女嬌聲笑道:「看你還蠻像樣的,怎麼這麼不中用呀?」 打得雖輕,笑得雖甜,但打在岑粲身上,聽在岑粲耳裏,直比砍他一刀還難受,此刻他縱然要被活活累死,卻再也不會停手的了,狂吼一聲,攻出數掌,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他雖存心拼命,卻也無用。 ▼第九章 善惡難分 這一聲狂吼卓長卿微微一怔,方待轉首而望,卻聽那紅衣娘娘溫如玉冷冷說道:「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卓長卿暗嘆一聲,沉聲道:「小可正在聽著。」 他心中雖對這溫如玉冷冷而叱責的語氣極為不滿,但是他乃稟性剛直之人,想到自己已毀於此人之手,又有諾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聽命於她,是以便將心中怒火強忍下去。 溫如玉冷哼一聲,忽又嘆道:「我那徒弟年紀極小的時候,爹爹媽媽就全部死了,她——」 語聲突然一頓,卓長卿抬眼望去,只見這名滿天下的魔頭,目光之中,瞬息之間已換了數種變化,此刻目中竟滿含著一種幽怨、自責的神色,卓長卿心中不禁大奇:「這魔頭昔日難道也有著甚麼傷心之事?」 卻見她長嘆一聲,又道:「她甚至連她的爹爹媽媽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溫瑾,你說,我取的這名字可還好聽嗎?」 卓長卿又是一愕,茫然點了點頭,溫如玉醜陋的嚴峻的臉上微笑一下,說道:「這些年來,瑾兒一直跟著我,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臉上的笑容卻一年比一年少了,她還不到憂鬱的年紀,卻還比別人要憂愁得多,我問她為甚麼,她嘴裏不說,我心裏卻知道,她是在感懷身世,你想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活了許多年,卻連她親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這該是件多麼慘的事。」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原來那天真刁蠻的女子,身世卻如此淒涼可憐!」 心下不禁對她大起同情之心,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卻正在自己的面前——一時之間,他心中思潮數轉,不覺又想得癡了。 溫如玉目光轉處,突又森冷如劍,在卓長卿面前一掃,冷冷道:「你心裏在想著甚麼?」卓長卿陡然一驚,溫如玉又道:「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哼哼,我老人家殺人無數,可從未有過一人敢來復仇,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氣,我老人家總有成全你的一天。」 卓長卿心中又一愕,暗忖道:「此話何意?」 卻見她冷笑一聲,又道:「只是現在你卻得好好聽著我的話,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處,心裏也不得亂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長卿劍眉一軒,胸中怒氣大作,但轉念一想,不禁又自長嘆道:「那溫瑾的身世性格,與小可並無關係,閣下還是先將對小可的吩咐說出——」 溫如玉突然泛一個奇怪的笑容,接口道:「瑾兒的身世性格此刻雖然與你無關,可是日後卻大有關係了。」 卓長卿大奇道:「此話怎講?」 哪知溫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卻不回答他的話,只管接著說道:「我久居苗疆,足跡很少到江南來,瑾兒便也跟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步,我看她一年比一年憂鬱,就想盡了各種辦法來使她開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裏卻還是不快活!」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這醜人溫如玉狠毒一生,卻料不到她竟會對一個女孩如此溫柔,師父常說:世上無論任何兇殘狠毒之人,心中卻總有善良的一面。我先還不信,此刻才知道這話是果然對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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