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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個頭戴珠冠,腰束玉帶,帶上懸長劍,劍上綴寶玉,衣著華麗如貴公子。

  另一個卻好像是個乞丐,手裡拄著根長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細去看,這兩個人的身材容貌卻是完全一樣的。

  ——公孫公孫。

  ——孿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兩個人,兩個他本來一直認為完全沒有關係的人。

  ——總領關東二十七大寨,鐘鳴鼎食,飲食起居比王侯貴公更講究的「富貴公子」公孫寶劍。

  ——浪跡天涯,三餐不繼,經常醉臥在溝渠中,連丐幫都不肯收留的公孫乞兒。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兄弟,而且是孿生兄弟。

  既然是親生的兄弟,為什麼要讓其中一個錦衣玉食,另一個卻自甘貧賤?

  朱猛還沒有想通這種道理,卻想到了另外兩個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馬超群和卓東來。

  ——卓東來為什麼要將司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這其中的道理,既複雜又簡單,雖簡單卻複雜,非但朱猛在一時間想不通,別人也同樣想不通。

  可是朱猛總算想通了一點。

  如果司馬超群也不知道他們是孿生兄弟,一定也會認為公孫寶劍是天下無雙的輕功高手,聽到那種鬼魅般的笑聲後,一定也會被他們震懾,就好像朱猛自己剛才的情況一樣。

  現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過是一種煙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宮大內中施放的煙火也是這樣子的,看來輝煌燦爛,千變萬幻,如七寶樓台,如魚龍曼衍。

  其實卻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間就化作了虛無空假,空假虛無。

  但是它卻掌握了那一瞬間的輝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目中,能掌握這一瞬間的輝煌,就已足永恆。

  如果說人生本如逆旅,那麼在這悠悠不變的天地間,「一瞬」和「永恆」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寧願為一個人去犧牲,而且毫無怨尤。

  唯一的問題是——真正被犧牲的是誰?真正得到滿足的又是誰?

  這問題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現在的情況也不容他再想這些事。

  他聽到司馬超群正在對公孫兄弟說:「其實我早就知道兩位會來的。」司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兩位就已想將我驅出大鏢局,只不過一直沒有把握而已,沒有把握的事,兩位自然不會做的,所以才會等到今日。」

  他忽然嘆了口氣:「可是我實在想不到兩位怎麼會來得如此快。」

  「你應該想得到的。」

  公孫寶劍說:「像今日這樣的機會,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麼會知道機會已經來了?」

  「我當然知道。」

  「你幾時知道的?」司馬超群說:「我知道你的馬廄中不乏千里良駒,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窮四五日之力才能趕來這裡。」

  他問公孫寶劍,「難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了會有昨日之事發生?難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了我會和卓東來反目成仇,拔刀相對?」

  「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我在大鏢局中也有臥底的人?」

  「我想到過,可是那也沒有用的。」

  「為什麼沒有用?」

  「因為五天之前,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別人怎麼會知道?」

  「卓東來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馬的聲音中已有了感傷:「直到我拔刀之前,他還不信我真的會拔刀。」

  「哦?」

  「就算那時他已想到,也不會告訴你。」

  「哦?」

  「我與他數十年交情,雖然已毀於一瞬間,可是當今世上,還是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司馬說:「就算他要出賣我,也不會賣給你。」

  「為什麼?」

  「因為你還不配,」司馬超群淡淡的說:「在卓東來眼中,閣下兩兄弟加起來還不值一文。」

  他又嘆了口氣:「所以,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麼能在今日趕到這裡,除非你真的有那種未卜先知的本事。」

  公孫乞兒忽然也嘆了口氣,「我雖然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見我已經想到了。」

  公孫寶劍立刻問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麼?」

  「我忽然想到你實在也應該跟我一樣,多到江湖中來走動走動的。」

  「為什麼?」

  「因為你如果也跟我一樣老奸巨猾,你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麼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過是要我們多陪他聊聊天,說說話。」公孫乞兒道:「因為他的膽已喪,氣已餒,力已竭,正好利用我們陪他說話的時候恢復恢復元氣,等我們出手時,說不定還可以招架一兩下子。」

  他搖頭嘆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不等到腦袋真的被砍下來時,我們的小司馬是絕不會死心的。」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兩個人居然同時大笑。

  「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

  朱猛大笑著向乞兒招手:「來來來,你趕快過來,越快越好。」

  「你要我過去?」

  「因為朱大太爺已經看上你這個老奸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這個腦袋送給你,只看你有沒有本事能拿得走。」

  司馬超群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好。這個小王八羔子就給你,那個比他大一點的王八羔子歸我。」

  「好!就這麼辦。」朱猛的笑聲豪氣如雲:「若是憑咱們兩個還對付不了這兩個小王八蛋,那麼咱們不如趕快去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

  兩個人並肩而立,縱聲大笑,什麼叫「生」,什麼叫「死」,都被他們笑得滾到一邊去了。

  公孫兄弟的臉色沒有變。

  有些人的臉色永遠都不會變的,臉上永遠都不會有什麼新表情。

  他們兄弟就是這種人,只不過公孫乞兒又嘆了口氣,歎著氣問他的兄弟:「你有沒有聽見那位仁兄說的話?」

  「我聽見了。」

  「那位仁兄是誰?」

  「好像是雄獅堂的朱猛。」

  「不會吧,不會是朱猛吧。」公孫乞兒說:「雄獅堂的朱猛是條恩怨分明的好漢,和大鏢局的小司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現在他們兩個人怎麼會忽然變得穿起一條褲子來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馬超群的臂,沉聲問:「那乞兒說的話你可曾聽到?」

  「我聽得很清楚。」

  「乞兒說的話雖然總帶著些乞兒氣,卻也一語道破了你我今日的處境。」朱猛說:「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敵,誰能想得到今日竟成為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們已經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聲道:「從今日起,你我不妨將昔日的怨仇一筆勾銷。」

  司馬大笑。

  「好,好極了。」

  「你我一日為友,終生為友。」朱猛厲聲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違此約,人神共殛。」

  司馬超群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你放心,我們都死不了的。」

  這股熱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們的豪氣,連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分潛力都已被引發燃燒。

  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寂寞。

  因為他們至少還有一個朋友,一個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兩個人互相用力一握對方的手,只覺得這股熱血已帶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瀉而出,連臉上都煥發出輝煌的光采。

  公孫兄弟的臉色卻變了。

  朱猛與司馬同時轉身,以背靠背。

  「你們來吧。」司馬超群厲聲道:「不管你們有多少人,都一起來吧。」

  夕陽已沒於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孫兄弟本來已將他們當作釜中的魚,砧上的肉。

  可是現在這兄弟兩人卻不約而同後退了兩步。

  現在他們才知道,英雄雖然已至末路,仍然還是英雄,仍然不可輕侮。

  這時候天色更暗了,彷彿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淒冷的簫聲,一個哀婉柔美的少女聲音,伴著簫聲曼聲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難忘懷的悲歌。

  歌聲是從哪裡來的?

  在一個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涼肅殺的深山裡,怎麼會有人唱這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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