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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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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受不了那種出賣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種人,他隨時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條命去拚一拚。 他也受不了那種對朋友太夠義氣的人,因為碰到這種人,他也隨時都會把自己唯一的一條命拿去賣給他。毫無條件的賣出去,絕不後悔。 所以他一聽見朱猛說「好」,一看見朱猛一拳擊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釘鞋看見朱猛已經站到小高身旁的情況一樣。除了死之外,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夠在臨死之前看到朱猛擊倒司馬超群。只希望在臨死之前還能跟隨著朱猛,到大鏢局去跟卓東來拚一拚。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老天爺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無怨。 千古艱難唯一死,他現在已經準備死了,這一點要求應該不算過分。 可惜老天爺偏偏不肯答應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彷彿又回復了往日的雄風,揮動鐵拳,著著搶攻時,忽然有一條黑色的絞索輕輕柔柔的從後面飛來,套住了他的咽喉。 蠻牛想掙扎反抗呼喊時,已經太遲了。 絞索已經收緊,嵌入了他的喉結,他只覺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鬆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時流出。 這時候朱猛和司馬猶在苦戰,別的人正在聚精會神的看著他們這一戰,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了,也沒有人回過頭來看一眼。 於是這麼樣一條鐵牛般的好漢,就這樣靜悄悄的離別了人世。 他死得實在比釘鞋更慘。 *** 高手相爭,往往是一招間的事,生死勝負往往就決定在一瞬間。 司馬和朱猛這一戰卻不同。 這一戰打得很苦。 他們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來在瞬息間就可以致人於死的招式,在他們手裡已經發揮不出原有的威力來。 有時候司馬明明一舉就可以將朱猛擊倒的,可是一掌擊出後,力量和部位都差了兩分。 朱猛的情況也一樣。 看著兩位叱吒江湖不可一世的當世英雄,如今竟像兩隻野獸般作殊死之鬥,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們竟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有時朱猛被一掌擊倒,再掙扎著爬起,他們也完全沒有反應,竟似完全無動於衷。 他們都被對方擊倒過。只要倒下去之後還能站起來,被擊倒也沒什麼了不起。 可是這一次司馬倒下去時,眼中卻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滾,滾過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這一招絕不是英雄好漢所用的招式。 司馬超群縱橫一生,從未用過這樣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會用出來。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兩個人同時滾在地上,朱猛的火氣已經上來了。「砰」的一拳,擂在司馬的後背上。 司馬卻還是緊緊抱住他不放,卻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說:「你的兄弟們大概已經全都死了。可是我們一定要裝作不知道。」 朱猛大驚,正想問:「為什麼?」 他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為他的嘴已經被司馬堵住。又在他耳邊說:「我們還要繼續拼下去,讓別人以為我們已經快要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了。」 朱猛並不是只會逞匹夫之勇的莽漢。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這一瞬間,發現了情勢的變化。 他的兄弟們雖然還在那裡,可是每個人的脖子都已軟軟的垂下。 他已經嗅到一種令人從心裡作嘔的惡臭。 就在他們苦戰時,已經有人在無聲無息中拗斷了他這些兄弟的咽喉。 他這些身經百戰的兄弟,真能會如此輕易就死在別人手裡?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涼透。 司馬居然乘機一翻壓在他身上,揮拳痛擊他的軟脅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並不重,聲音更輕。 「不管我們究竟是敵是友,這一次要聽我的話,否則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麼樣?」 「我們走,一起走。」司馬超群道:「我說走的時候,我們就跳起來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小司馬果然還有點兒聰明,只可惜對朱猛還是沒有用的。」 這個人陰惻惻的笑道:「世上只有殺頭的朱猛,沒有逃走的朱猛。」 司馬忽然跳起來,輕叱一聲:「走。」 ***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個目視經過嚴格良好訓練的人,都很難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樹木和岩石。當然更無法分別路途和方向。 何況這裡根本沒有路。 一個人如果已經走到沒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說這個人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了。 司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雖然幾乎已將爆裂,卻還是盡量抑制著自己的喘息聲。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好像已擺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況也不比他好。兩個人肩靠著肩,站在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著,雖然聽不見獵人的弓弦和腳步聲,卻已經可以感覺到野獸負傷後還在被獵人追捕時那種絕望的沉痛與悲傷。 「你知道剛才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司馬說:「他們來的不止一個人,其中的任何一個也許都已經足夠對付我們。」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無雙的司馬超群也會說出這種洩氣話。」 「這不是洩氣話,」司馬說:「這是實話。」 朱猛沉默,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這是實話。」他的聲音裡充滿悲傷:「司馬已非昔日之司馬,朱猛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朱猛了,否則怎麼會被人像野狗般追得無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來寧死也不會逃走的,世上只有殺頭的朱猛,沒有逃走的朱猛。」司馬超群說:「可是你為什麼要把你這顆大好頭顱送給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為什麼要讓他提著我們的頭顱去換取他的聲名榮耀美酒高歌歡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厲聲道:「就算是我們要把這顆頭顱送人,也要選一個值得我們送的人,絕不能送給卓東來。」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 又是那個陰陽怪氣的人,又是那種陰惻惻的笑聲:「這麼好的兩顆頭顱,怎麼能送給卓東來那種大壞蛋?我看你們不如還是送給我吧。」 他的笑聲忽遠忽近,忽左忽右,讓人根本聽不出他這個人究竟在哪裡。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這個人不是卓東來,卻比卓東來更可怕,朱猛這一生中還沒遇到過輕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簡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練成這般鬼魅般飄忽來去自如的輕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復了鎮定,因為他已經聽見司馬超群的耳語:「說話的不是一人,是孿生兄弟兩個。」司馬超群說:「只要我們能沉住氣,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的,所以我們絕不能讓他看出我們的虛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臉忽然被照亮了,臉上的每一根皺紋每一道傷痕每一種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盞巧手精製的孔明燈,三十道強烈的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在他們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的身子已經站得筆直,臉上已經全無表情。 他們雖然還是看不見對方的人在哪裡,可是他們也沒有讓對方看出他們的疲乏傷痛和恐懼。 兩個身經百戰、百煉成鋼的人,兩條永不屈服的命,無論誰想要他們頸上的人頭都很不容易。 燈光雖亮,遠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孫公孫,別來無恙?」他微笑著道:「我一向知道你們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們,成就了你們的霸業,你們一定會把我們這具沒有頭的屍體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會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們的墳前。」 黑暗中又立刻響起了掌聲和笑聲,「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 這一次笑聲從左右兩邊同時響起來的,然後就有兩個人從左右兩邊同時由黑暗中走入了燈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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