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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起了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忽然刮起了風。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樣的那種冷風。

  朱猛的手終於垂落。

  「好。你們要留下來陪我一起死,我就讓你們留下來,」他厲聲說:「可是你們一定要記住,不管我跟司馬超群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都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絕不能動他。」

  司馬超群忽然冷笑。

  「沒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麼法子來感動我都沒有用的。」

  「你說什麼?」朱猛嘶聲問:「你在說什麼?」

  「我只不過想要你明白,現在我雖然已經家破人亡,也絕不會故意成全你,故意讓你殺了我,讓你拿我的頭顱去重振你的聲威,重振雄獅堂。」司馬超群的聲音也已完全嘶啞:「你若想要我頸上這顆人頭,還是要拿出真功夫來。」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誰想要你故意放老子這一馬?老子本來還把你當作一個人,誰知道你放的卻是狗屁。」

  「好,罵得好。」司馬仰面而笑:「你有種就過來吧!」

  朱猛本來已經準備撲過去,忽然又停下,那種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司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

  「你怎麼不敢過來了?」司馬又在挑釁,「難道你只有膽子對付你自己的兄弟?難道『雄獅』朱猛竟是個這樣的孬種?」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罵得好,罵得真他娘的好極了。」他的笑聲如猿啼:「只可惜你這麼樣做也沒有用的。」

  「你在說什麼?」司馬超群還在冷笑,「你放的是什麼屁!」

  這次朱猛非但沒有發怒,反而長長嘆息:「司馬超群,你是條好漢。我朱猛縱橫一生,從未服人,卻已經有點佩服你。」他說:「可是你若認為我朱猛只不過是條不知好歹的莽漢而已,你就錯了,你的意思我還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麼?」

  「你用不著激我去殺你,也用不著用這種法子來激我的火氣。」朱猛說:「我雖然已經垮了,而且為了一個女人就變得像白癡一樣失魂落魄,變得比死了親娘還傷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拼到底的,用不著你來激我,我也會拼到底。」

  「哦?」

  「朱猛頸上這顆人頭也不是隨便就會讓人拿走的,也不會成全你。」朱猛厲聲道,「可是我也不要你來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視司馬:「今日你我一戰,生死勝負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點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聲音更慘厲:「只要你有。一點這種意思,你司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就是個狗養的雜種,只要你讓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馬上死在你面前,化為厲鬼也不饒你。」

  司馬超群看著他,看著他那雙佈滿血絲的大眼,看著這位雖然已形銷骨立卻仍有雄獅般氣概的人,過了很久之後才說:「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今日我都會施盡全力與你決個死戰。」

  朱猛也正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被當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卻已落入泥土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長嘆:「你我今世已注定為敵,我朱猛但願能有來生而已,但願來生我們能交個朋友,不管今日這一戰是誰勝誰負誰生誰死都如此。」

  ***

  風更冷。

  遠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風中,可是胸中卻都有一股熱血。

  這股熱血是永遠冷不了的。

  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人胸中有這麼樣一股永遠冷不了的熱血,所以我們心中就應該永無畏懼,因為我們應該知道只要人們胸中還有這一股熱血存在,正義就必然常存。

  這一點必定要強調,因為這就是義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馬超群和朱猛兩個人在暮色中看來,已經變得只不過是兩條朦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這些熱血沸騰的好漢們眼中看來,這兩條朦朧模糊的人影,卻遠比世上任何一個人的形象都要鮮明強烈偉大得多。

  因為他們爭的並不是生死榮辱成敗勝負。

  他們將世人們不能捨棄的生死榮辱都置之度外,他們只不過是在做一件他們自己認為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因為這是他們做人的原則。

  頭可斷、血可流,富貴榮華可以棄如敝屣,這一點原則卻絕不可棄。

  ——他們這麼樣做,是不是會有人認為他們太愚蠢?

  ——如果有人認為他們太愚蠢,那種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

  朱猛肅立,與司馬超群肅然對立,生死已決定於一瞬間。

  奇怪的是,排斥激盪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那一股氣並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氣。

  朱猛忽然問:「近十年來,你戰無不勝,從未遇過對手,你克敵時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錘大鐵劍?」

  「是。」

  「你的劍呢?」

  「劍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馬超群說:「你要戰的並不是我的劍,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夠。」

  「你要來跟我拼生死決勝負,為什麼不帶你的劍來?」

  「因為我赤手也一樣可以搏殺獅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帶繫在腰上,也只剩下一雙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無情無義無廉無恥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殺於刀下。」他說:「我殺人時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掃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說:「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軍萬馬中取敵帥首級的大掃刀送了來。

  「好刀。」司馬超群大聲說:「這才是殺人的刀。」

  「這的確是把殺人的好刀。」朱猛輕撫刀鋒:「只不過這把刀殺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

  刀在他的手裡。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鋒,「崩」的一聲響,一柄刀仍在他手裡,卻已被拗成兩截。

  斷刀化為飛虹,飛入更深更濃更暗更遠的暮色中,飛得不見了。

  朱猛的聲音雖然更嘶啞,幾乎已不能成聲,可是豪氣仍在:「司馬超群可以用一雙赤手搏殺獅虎,我朱猛又何嘗不能?」

  他緊握雙拳,他的拳如鐵,司馬超群的一雙鐵拳也利如刀鋒。

  「你遠來,你是客。」司馬說:「我不讓你,可是你應先出手。」

  「好!」

  聽到朱猛說出這一個「好」字,蠻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

  「蠻牛」是個人,是條好漢。

  但是他有的時候長得就像是條牛一樣,牛一樣的脾氣,牛一樣的倔強,比野牛還野,比蠻牛還蠻,一身銅筋鐵骨,簡直就像是條鐵牛。

  可惜這條鐵牛的心,卻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遠。

  別人都站著,他坐著,因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卻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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