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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還有很多別的人也知道了。」卓東來說:「卓青臨死之前,一定不會忘記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

  「只要能夠報復你,而且是他能夠做到的事,我相信他連一件都不會忘記做的。」

  小高說:「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確不少。」

  「所以你聽到蕭先生要我來接掌鏢局,連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小高苦笑:「因為你也很需要我來幫你收拾殘局。」

  這一點卓東來居然也不否認。

  「現在我們的情況的確不太穩定,蕭先生想必也很明白這種情況。所以才會要你來。」

  卓東來說:「蕭先生和我之間彼此也很瞭解,也算準我絕不會拒絕的。」

  他盯著高漸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在這種情況下你要立威,當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在盯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要我殺朱猛來立威?」

  「是的。」

  「這就是你的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大勢。」卓東來冷冷的說:「大勢如此,你我都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高漸飛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積雪未融,天氣卻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銀白,天色卻已轉為湛藍。遠方忽然有一片白雲飛來,忽然停下,又忽然飛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卓東來才輕輕的嘆息。

  「我瞭解你們,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應諾而輕生死,因為,生死之間本來就只不過是彈指間的事。」他說得很誠懇:「所以你們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許。」

  他的嘆息聲中的確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來,你們也許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瞭解你們。」

  卓東來說:「所以我也瞭解,要你去殺朱猛,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不僅是你的悲哀,也不僅是他的,而是我們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無語。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瞭解一件事。」卓東來說:「你不去殺朱猛,也一樣有人會去殺他的,他不死在你手裡,也一樣會死在別人手裡。」

  「為什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況也一樣。」卓東來說:「所以朱猛的頭顱,現在已成為大鏢局屬下三十六路豪傑逐鹿的對象。」

  他又解釋:「因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鏢局的死敵,大鏢局中無論誰能取下他的頭顱,都可以借此立威於諸路英豪間,取司馬之位而代之。」

  卓東來說:「其中最少有三個人有希望。」

  「你怕他們?」

  「我怕的不是他們。」

  「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取而代之?」

  「因為你。」卓東來說:「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蕭先生,天下無人能敵。」

  這次他說的也是實話。

  「以前我不殺朱猛,是為了要將他留給司馬,而這次我不殺朱猛,是為了要將他留給你。」卓東來說:「與其讓別人殺了他,就不如讓他死在你手裡了,反正他遲早都已必死無疑。」

  小高霍然轉身,盯著他,眼中佈滿血絲,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

  「你剛才說的那三個人,現在是不是也到了長安?」小高問卓東來。

  「很可能。」

  「他們是誰?」

  「是一口無情的劍,一柄奪命的槍,和一袋見血封喉的暗器。」卓東來說:「每一種都有資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問的是他們的人,不是他們的武器,」

  「他們的人都是殺人的人,在長安都有眼線,都能在一兩個時辰中找到朱猛。」卓東來說:「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已足夠。」

  「你為什麼不說出他們的名字?」

  「因為你知道他們的名字之後,很可能會影響到你的鬥志和心情。」「我們能不能在他們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裡?」

  「在我的掌握中。」卓東來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

  暮雲四合,群山在蒼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坏黃土前。

  一坏新堆起的黃土,墓上的春草猶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飛去。

  墓中埋葬著的也許只不過是一段逝去的英雄歲月,和一段永遠不會消逝的兒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馬仍在。

  所以他們之間糾纏錯綜的恩怨情仇也仍在,他們之間這個結本來就是任何人都解不開的。

  暮色漸深。

  朱猛癡癡的站在那裡,已不知站了多久,他僅存的十餘兄弟癡癡的看著他,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滋味,誰也不知道他的兄弟們心裡是什麼滋味。

  但是他們自己心裡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戲,如果他的這一生也只不過是一齣戲而已,那麼這齣戲無疑已將到落幕的時候。

  無論這齣戲多麼慘烈悲壯轟動,現在都已將到了落幕的時候。

  蝶舞只不過先走了一步,他們卻還要把最後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艱苦都要走完,他們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灑滿他們的歸途。

  朱猛終於轉過身,面對著他這班生死與共的兄弟,用他那雙滿佈血絲的大眼看著他們,從他們臉上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過這一眼後就永遠不會再見了。

  然後他才用沙啞的聲音說:「人生從來也沒有永遠不散的筵席,就算兒子跟老子,也總有分手的時候,現在就已經到了我們分手的時候。」

  他的兄弟們臉色已變了,朱猛裝作看不見。

  「所以現在我就要你們走,最好分成幾路走,不要超過兩人一路。」朱猛說:「因為我要你們活下去,只要你們還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雄獅堂就還有再起的希望。」

  沒有人走,沒有人動。

  朱猛跳起來,嘶聲大吼,「我操你們的祖宗,你們難道沒聽見老子在說什麼?你們難道希望雄獅堂的人都死盡死光死絕?」

  還是沒有人動,也沒有人開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條巴掌寬的皮板帶,往他們衝了過去。

  「你們不走,你們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們活活抽死在這裡,免得惹老子生氣。」

  板帶抽下,一板帶一條青紫,一板帶一條血痕。

  可是他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們,只是閉著嘴,咬著牙,這一動都不動。

  司馬超群遠遠的站著,遠遠的看著,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經有一絲鮮血沁出。

  他的牙齒咬得太緊,已咬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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