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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朱猛環顧這些至死都不會再離開他的好男兒,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中彷彿又有鮮血將要迸出。

  「這一次我們敗了,徹底敗了,」他嘶聲道:「可是我們敗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馬超群黯然:「你們的事我已經全都知道。」

  「可是我們來的時候,你並不在長安。」

  「是的,那時候我不在。」司馬長嘆:「我不知道你會來得這麼快。」

  「所以你單騎去了洛陽?」

  「我本來想趕去單獨見你一面,把我們之間的事徹底解決。」司馬道,「由我們兩人自己解決。」

  「你真的這麼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長長嘆息:「我沒有看錯你,我就知道當時你若在長安。至少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堂堂正正的決一死戰。」

  他的聲音裡充滿悲憤:「我們本來就是來死的,要我們死在這種卑鄙的陰謀詭計中,我們死得實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並不怪你,當時你若在長安,絕不會做出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來。」

  「你錯了。」司馬超群肅然道:「不管當時我在不在,這件事都是我的事。」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只要是大鏢局屬下做的事,我都負全責。」司馬超群道:「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債還是應該由我來還。」

  「今日你就是來還債的?」

  「是。」

  「這筆債你能還得清?」朱猛厲聲問,「你怎麼樣才能還得清?」

  「還不清也要還,」司馬超群道:「你要我怎麼還,我就怎麼還。否則我又何必來?」

  朱猛盯著他,他也盯著朱猛,奇怪的是,兩個人的眼睛非但沒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滿了尊敬。

  「你說你那時候還是大鏢局的總瓢把子。」朱猛忽然問司馬:「現在呢?」

  「現在我無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跟這件事全無關係。」

  「為什麼?」

  「因為你還是朱猛,我還是司馬超群。」

  這個在別人眼中看來已經徹底失敗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嚴。「今日我要來還這筆債,就因為你是朱猛,我是司馬超群,這一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變的。」

  司馬超群說:「就算頭斷血流,家毀人亡,這一點也不會變。」

  ——是的,是這樣子的。

  ——頭可斷,血可流,精神卻永遠不能屈服,也永遠不會毀滅。

  這就是江湖男兒的義氣,這就是江湖男兒的血性。

  朱猛凝視著司馬超群,神情中也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尊嚴。

  「你是我一生的死敵,你我冤仇相結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說:「為了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勢難並存。」

  「我明白。」

  「我朱猛縱橫江湖一生,揮刀殺人,快意恩仇,從未把任何人看在眼裡。」朱猛說:「只有你,你司馬超群。」

  他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顫抖:「你司馬超群今日請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這個永不屈膝的男子漢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馬超群面前。

  司馬超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個真正的英雄,是條真正的男子漢。」朱猛嘶聲的說:「可是這一拜之後你我便將永訣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因為我還是會殺你,我別無選擇餘地。」

  司馬超群肅然道:「是的。人在江湖,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我都已別無選擇餘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聲音更嘶啞,「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來,再次環顧他的屬下。

  「這個人就是司馬超群,就是毀了我們雄獅堂的人。」朱猛說得低沉而緩慢:「就為了這個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業,我們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慘死在街頭,連屍骨都無法安葬,我們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婦,有的人為了要吃飯,甚至已經淪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的聽著,淚眼中都暴出了血絲,拳頭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們每個人都曾在心裡發過毒誓,不取下他的頭顱,誓不回故鄉。」朱猛說:「就算我們全都戰死,也要化做厲鬼來奪他的魂魄。」

  他指著司馬超群:「現在他已經來了,他說的話你們都已經聽得很清楚。」

  朱猛道:「他是還債來的,血債一定要用血來還。」

  他的目光刀鋒般從他的屬下臉上掃過:「他只有一個人,他也像我們一樣,已經眾叛親離、家破人亡,但是我們最少還有這些兄弟,我們要報仇,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他一個人絕不是我們這些人的對手。」

  朱猛厲聲道:「你們的手裡都有刀,現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將他亂刀斬殺在這裡。」

  沒有人拔刀。

  大家還是默默的聽著,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司馬超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們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們的手都已軟了?難道你們已經忘了怎麼樣殺人?」

  阿根忽然衝過來,伏倒在司馬和朱猛面前,五體投地。

  「老總,我知道你跟我到這裡來,就是準備來死的,」阿根說:「老總,你求仁得仁,死而無憾,你死了之後,阿根一定會先安排好你的後事,然後再跟著你一起去。」

  司馬超群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個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忽然間,「噹」的一聲響,一把刀從一個人手裡跌下來,跌落在地上。

  朱猛對著這個人,厲聲問:「蠻牛,你一向是條好漢,殺人從來也沒有手軟過,現在怎麼連刀都握不住了?」

  蠻牛垂下頭,滿面血淚。

  「堂主,你知道俺本來做夢都想把這個人的腦袋割下來,可是現在,——」

  「現在怎麼樣?」朱猛的聲音更淒厲:「現在你難道不想殺他?」

  「俺還是想,可是叫俺這麼樣就殺了他,俺實在沒法子動手。」

  「為什麼?」

  「俺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蠻牛也跪下來,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滿臉是血:「俺該死,俺是個該死的孬種,俺心裡雖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說出來,俺卻說不出。」

  「你孬種,你說不出,我說得出,」朱猛道:「你沒法子動手,只因為你忽然發現咱們天天想要他命的這個人是條好漢,他既然有種一個人來見咱們,咱們也應該以好漢來對待他,咱們若是這麼樣殺了他,就算報了仇,也沒有臉再去見天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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