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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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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猛也沒有流淚。 眼看著釘鞋為他戰死,放在他懷抱中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 那時他流的是血。 雖然是從眼中流下來的,流下來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還在不停的流血,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為從她傷口中流出來的已經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為蝴蝶。 ——有誰見過蝴蝶流血?有誰知道蝴蝶的血是什麼顏色? 流血,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流血?為什麼總是不知道這是件多麼醜惡的事? 可是蝴蝶知道。 因為她的生命實在太美麗、太短促,已經不容人再看到她醜陋的一面。 「替我蓋上被,蓋住我的腿,我不要別人看見我的腿。」 這就是蝶舞第四次暈迷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她已經沒有腿。 就因為她已經沒有腿,所以才不願被人看見,如果還有人忍心說這也是一種諷刺,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那麼這個人的心腸一定已被鬼火煉成鐵石。 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裡木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一直在燈下守著她,沒有動,沒有說話,沒有喝過一滴水,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小屋裡陰濕而寒冷。 他屬下僅存的十三個人也像他守著蝶舞一樣在守著他。他們心裡也和他同樣悲傷絕望,可是他們還話著。 ——出去替他們打聽消息採買糧食的阿根為什麼還不回來? 阿根回來時,司馬超群也來了。 每個人都看見阿根帶了一個人回來,一個很高大的陌生人,髮髻已亂了,衣衫已破碎,身上還帶著傷,手邊卻沒有帶武器。 可是不管怎麼樣,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不應該帶這麼樣一個陌生人到這裡來的。 因為這個落魄的陌生人看來雖然已像是條正在被獵人追捕得無路可走的猛獸,但是猛獸畢竟還是猛獸,還是充滿了危險,還是一樣可以傷人的。 這個人的身邊雖然沒有帶武器,卻帶著種比刀鋒劍刃還銳利逼人的氣勢。 小屋中每個人的手立刻都握緊了他們已下定決心至死不離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將出鞘。 只有朱猛還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卻發下了一道他的屬下全部無法瞭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屬下:「掌燈、燃火、點燭。」朱猛的命令直接簡單而奇怪,「把所有能點燃的東西都點起來。」 沒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馬超群明白。 他從未見過朱猛。 可是他一走進這間昏暗陰濕破舊的小屋,一看到那個就像是塊已經被風化侵蝕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經看到了他這一生中最想看見卻從未看見過的人。 小屋裡本來只有一盞昏燈。 燈火光明都是屬於歡樂的,本來已經如此悲慘的情況,再亮的燈光也沒有用了。 可是朱猛現在卻吩咐:「把所有的燈燭火把都點起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讓我來看看這位貴賓。」 燈火立刻燃起,朱猛說的話通常都是絕對有效的命令。 三盞燈、七根燭、五支火把,已足夠把這小屋照亮如白晝。也已足夠將這小屋裡每個人臉上的每一條傷痕皺紋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憤怒而生出的皺紋,竟似比利刃刀鋒劃破的傷痕更深。 朱猛終於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轉過身,終於面對了司馬超群。 兩個人默默的相對,默默的相視,大地間彷彿只剩下火焰閃動的聲音。 天地間彷彿也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兩個滿身帶著傷痕,滿心充滿悲痛的落魄人,兩個都已徹底失敗了的人。 可是天地間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當他們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在那裡時,世上別的人彷彿都已不再存,「你就是司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實在不像,英雄無敵的司馬超群實在不應該像是你這麼樣一個人。」朱猛說:「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馬超群,一定是。」 「為什麼?」 「因為除了司馬超群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這個樣子。」朱猛說:「你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剛才一下子活活見到了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 司馬居然同意。 「能夠一下子能見到八百八十八個冤死鬼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也不止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朱猛問:「是不是還有個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確是在大笑,他平時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一定笑的,他的笑聲有時連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 現在他也在笑,只不過臉上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笑聲連站在他旁邊的人都聽不見。 因為他根本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笑出來。 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別的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可是他們眼裡都已有熱淚奪眶而出。 他們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馬超群,所以他們可以流淚。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淚。 他們剩下的也只有滿腔血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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