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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問蠻牛:「你說,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樣想的?」

  蠻牛以頭碰地,臉上已血淚模糊。

  朱猛刀鋒般的目光又一次從他屬下們的臉上掃過去。

  「你們呢?」他問他這些已經跟著他身經百戰九死一生、除了一條命外什麼都沒有了的兄弟們:「你們心裡怎麼想的?」沒有人回答。

  可是每個人握刀的手都受傷了。

  他們雖然已失去一切,卻還是沒有失去他們的血氣義氣和勇氣。

  朱猛看著他們,一個個看過去,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說:「好,這才是好兄弟,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們這樣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轉臉去問司馬超群,「你看見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麼樣的兄弟?有沒有一個是孬種的?」

  司馬超群的眼睛已經紅了,早就紅了。

  但是他沒有流淚。

  他還是標槍般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朱猛,我不如你,連替你擦屁股都不配。」他說:「因為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這句話不是別人說出來的,這句話是司馬超群說出來的。

  天下無雙的英雄司馬超群。

  朱猛眼中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反而充滿了悲傷,彷彿正在心裡問自己:——我們為什麼不是朋友而是仇敵?

  這句話當然是不會說出來的,朱猛只說:「不管怎樣,你對得起我們,我們也絕不會對不起你。」他說:「只可惜有一點還是不會變的。」

  他握緊雙拳:「我還是朱猛,你還是司馬超群,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這也是一股氣,就像是永生不渝的愛情一樣,海可枯,石可爛,這股氣卻永遠存在。

  就因為有這股氣,所以這些什麼都沒有連根都沒有的江湖男兒才能永遠活在有血性的人們心裡。

  朱猛又道:「你剛才也說過,這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應該由我們自己解決。」

  他問司馬超群:「現在是不是已經到時候了?」

  「是。」

  朱猛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說:「給司馬大俠一把刀。」

  蠻牛立刻拾起了地上的刀,用雙手送過去,一把百煉精鋼鑄成的大刀,刀口上已經有好幾個地方砍缺了。

  「這把刀不是好刀,」朱猛說:「可是在司馬超群手上,無論什麼樣的刀都一樣可以殺人。」

  「是。」司馬超群輕撫刀鋒上的卷缺處:「這把刀本來就是殺人的刀。」

  「所以我只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你能殺我,刀下千萬不要留情。」朱猛的聲音又變為淒厲:「否則我就算殺了你,也必將抱憾終生。」

  他厲聲問司馬:「你想不想要我朱猛為你抱憾終生?」

  司馬超群的回答很明白:「我若能一刀殺了你,你絕不會看到我的第二刀。」

  「好,」朱猛說:「好極了。」

  刀光一閃,朱猛撥刀。

  小室中所有的人都避開了,這些人都是朱猛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可是他們都避開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死有什麼了不起?但是男子漢的尊嚴和義氣,卻是絕對不容任何人損傷的。

  朱猛橫刀向司馬:「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我的兄弟絕不會再找你。」

  他說:「朱猛能死在司馬超群的刀下,死亦無憾。」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看蝶舞一眼,這一眼也許就是他最後一眼。

  ——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只希望你能替我照顧她。

  這句話也是不會說出來的。朱猛只說:「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妻子兒女。」

  「我的妻子兒女?」司馬超群慘笑,「我的妻子兒女恐怕只有等我死在你的刀下後才能去照顧他們了。」

  朱猛心沉。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司馬的悲傷痛苦也許遠比他更重更深。

  但是他已拔刀。刀已橫。

  心也已橫了。

  生死已在一瞬間,這個世界上恐怕已經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們這生死一戰。

  但是就在這時候,就在這一瞬間:「朱猛。」

  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喚,聲音彷彿是那麼遙遠,那麼遙遠。

  可是呼喚他的人就在他身邊。一個隨時都可以要他去為她而死的人。

  一個他在夢魂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絕;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沒有回頭。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敵已在他刀鋒前。他的兄弟都在看著他。他已不能回頭,他已義無反顧。

  「朱猛,」呼喚聲又響起:「朱猛。」

  那麼遙遠的呼喚聲,又那麼近。

  那麼近的呼聲,又那麼遠,遠入浪子夢魂中的歸宿。

  浪子的歸宿遠在深深的深深的傷痛中。

  朱猛回頭。

  又是「噹」的一聲響,朱猛回頭,回頭時刀已落下,回頭時蝶舞正在看著他。

  她看見的只有他,他看見的也只有她。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飛去。

  ***

  蝴蝶飛去又飛來,是來?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寶刀不在,雄獅不在,叱吒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錯了,你也錯了。」

  「是的,我是錯了。」

  「朱猛,我為什麼總是不明白你心裡是怎麼樣對我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蝶舞說:「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我?我為什麼總是不讓你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一個喜歡我的人?」

  沒有回答,有些事總是沒有回答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說:「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聲音就如霧中的游絲。

  「我已不能再為你而舞了,但是我還可以為你而唱。」蝶舞說:「我唱,你聽,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聽。」

  「好,你唱,我聽。」

  沒有了。

  沒有人,沒有怨,沒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聲,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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