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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朱猛居然承認了,剛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氣忽然間又已消失。

  他用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捧著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滾燙的熱酒,除了這碗酒之外,這個世界好像已沒有別的事值得他關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發現朱猛不但外表變了,連內部都已開始在腐爛。

  以前的朱猛絕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還在大街上等著刺殺他的朋友,就算有千軍萬馬在保護那個人,他也會縱馬揮刀衝進去將那個人斬殺於馬蹄前。

  ——也許這才是他門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誰願意跟隨一個勇氣已喪失的首領?

  小高實在不明白一條鐵錚錚的好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快?

  他沒有問朱猛。

  朱猛已經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來已經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醉倒後看來就像是一頭雄獅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閃動,釘鞋仍在煮酒,也沒有去看他。眼中卻又露出了那種絕望的沉痛和悲傷。

  小高站起來,走過去,默默的把手裡一碗酒遞給了他。

  釘鞋遲疑了半晌,終於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過他的鐵槍,也從銅壺裡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後才嘆息答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釘鞋的表情極嚴肅:「小人不配。」

  「你錯了,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釘鞋還是說:「小人也不敢這麼樣想。」

  「可是現在只有你在陪著他。」

  「那只不過因為小人這條命本來就是堂主的。」釘鞋說:「小人這一輩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經變成了這樣子。」

  「不管堂主變成什麼樣子都一樣是我的堂主。」釘鞋斷然說:「這一點是絕不會變的。」

  「你看見他變化這麼大,心裡也不難受?」

  釘鞋不說話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著他喝下去,然後才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也跟我一樣難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釘鞋沉默。

  小高凝視著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麼法子能讓他振作。」

  釘鞋又喝了一碗酒,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聲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釘鞋立刻抬起頭,盯著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小高也在盯著釘鞋,「是不是為了一個女人?」

  「高大少,」釘鞋的聲音好像在哭:「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件事?」

  「我當然要問。」小高說:「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釘鞋本來好像已經準備說了,忽然又用力搖頭,「小人不能說,也不敢說。」

  「為什麼?」

  釘鞋索性坐下去,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麼變的?真的是為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誰?到哪裡去了?釘鞋為什麼不敢說出來?

  夜更深,更冷。火勢已弱。

  釘鞋掙扎著站起來,喃喃的說:「小人去找些柴來添火。」

  他還沒有走開,朱猛忽然在醉夢中發出一聲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聲低吼:「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帶走。」

  這一聲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釘鞋身上。

  釘鞋的身子忽然開始發抖。

  朱猛翻了個身又睡著了,小高已攔住釘鞋的去路,用力握住他的雙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說:「朱猛一定是為了她才變的。」

  釘鞋垂下了頭,終於默然了。

  「現在她還在不在洛陽?」小高問。

  「不在。」釘鞋道:「小人和堂主遠赴長安回來時的頭一天晚上,有人夜襲雄獅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當值,居然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讓人輕易得手,不但燒了我們的雄獅堂,還殺了我們四十多位兄弟,才揚長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東來派來的。」

  「一定是。」釘鞋說:「他們來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對我們內部的情況很熟悉。」

  「雄獅堂裡一定也有卓東來派來臥底的人。」小高說。

  「所以有人懷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認為他是因為知道自己疏於職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釘鞋搖頭:「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個臭小子,怎麼會跟著她走?」

  「難道她是被卓東來的人架走的?想用她來做人質,要脅朱猛?」

  釘鞋嘆了口氣:「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堂主才沒有到長安去找司馬算賬。」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會去?」

  「大概不會。」釘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長安,大鏢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會立刻把蝶姑娘拿來開刀。」

  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好像要哭的樣子:「堂主曾經告訴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著,堂主就算受點罪也沒關係。」

  「就因為這位蝶姑娘,所以你們的堂主才會變得意氣消沉,什麼事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現在還能大搖大擺的橫行鬧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會為了一個女人這麼癡心。」釘鞋說:「小人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

  他本來以為小高一定會覺得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憐而又可笑。

  但是他錯了。

  他發現小高的眼中忽然也變得充滿了悲傷,正在癡癡的望著遠方的黑暗出神。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難以忘懷的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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