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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她本來從未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因為她從未愛過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無論受什麼樣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但現在,她忽然瞭解到他的悲哀,忽然瞭解到一個人的愛被拒絕、被輕蔑是多麼痛苦。

  她心裡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悶悶的,慢慢的舉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連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滿,又舉杯向蕭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請。」

  他似乎也在拚命想將自己灌醉,似乎也有無可奈何,無法忘記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來將自己麻木。

  他又是為了什麼?

  風四娘忍不住試探問道:「連公子也許還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該怎麼說,連城璧已打斷了她的話,淡淡道:「我什麼都知道。」

  風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連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澀,道:「她用不著找我,因為我一直在跟著她。」

  風四娘道:「你已見過她?」

  連城璧目光轉向遠方的黑暗,緩緩道:「我已見過了。」

  風四娘顯然很詫異,道:「那麼她呢?」

  連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的——」

  這句話竟又和蕭十一郎所說的完全一樣。

  風四娘更詫異:「難道她也離開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為何又要離開?」

  「她既然已決心要離開他,為什麼又要對蕭十一郎那麼絕情,那麼狠心?」

  風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卻還是無法瞭解女人的心。

  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瞭解自己。

  但蕭十一郎卻似已忽然瞭解了,整個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腳底。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火焰般燃燒起來。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無法躲避,更無法解決。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種解脫。

  可是,她絕不會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價,因為她本不是個平凡的女人,在臨死前,一定會將羞侮和仇恨用血洗清。

  蕭十一郎的拳緊握,因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為什麼沒有想到,為什麼沒有攔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換回她的一條命。

  可是現在還不能,這件事他必需單獨去做。

  他不能再欠別人的。

  連城璧目光已自遠方轉回,正凝注著他,緩緩道:「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可憐的人,但現在,我才知道你實在比我幸運得多。」

  蕭十一郎道:「幸運?」

  連城璧又笑了笑,道:「因為我現在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完全得到過她。」

  他笑得很酸楚,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也不知是對生命的譏誚,是對別人的譏誚,還是對自己的?

  蕭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連城璧瞪著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大笑著道:「什麼對不起?什麼對得起?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事,人們又何苦定要去追尋?」

  蕭十一郎厲聲道:「你不信?」

  連城璧驟然頓住了笑聲,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現在我什麼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為酒比什麼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讓我醉。」

  他很快的乾一杯,擊案高歌道:「風四娘·十一郎,將進酒,杯莫停,今須一飲三百杯,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一個人酒若喝不下去時,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會喝得快了。

  連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裡還是緊握著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們不敢喝了麼?」

  風四娘也已醉態可掬,大聲道:「好,喝,今天無論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覺得連城璧可憐。

  一個冷靜堅強的人突然消沉淪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為改變得越突然,別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這時,風四娘才知道連城璧也是個有情感的人。

  蕭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將醉時,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時候。

  連城璧喃喃道:「蕭十一郎,我本該殺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劍,瞪著蕭十一郎。

  可是他連站都站不穩了,用力一掄劍,就跌倒了。

  風四娘趕過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聲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殺他。」

  連城璧格格笑道:「我本該殺了他的,可是他已經醉了,他還是不行,不行——」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說得很起勁,但除了他們自己外,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

  然後,他們突然不說話了。

  過了半晌,蕭十一郎竟慢慢的站了起來。黯淡的燈光下,他俯首凝視著連城璧,良久良久。

  他神情看來就像是一匹負了傷的野獸,滿身都帶著劍傷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遠了。

  連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

  蕭十一郎咬著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只希望你們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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