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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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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多深的痛苦和煩惱,都比不上「寂寞」那麼難以忍受。 這裡縱然有最美麗的花朵,最鮮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卻也填不滿一個人心裡的空虛和寂寞。 蕭十一郎緩緩道:「所以我總覺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們能做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聲道:「這只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條狼若勉強要做人的事,也一定會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麼?」 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該學人,人為什麼要去學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沒到這裡來,那屋子裡的灰塵一定已經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掃打掃,你——你能走動了麼?」 沈璧君嫣然道:「看來老天無論對人和對狼都同樣公平,我在那泥沼裡泡了半天,現在傷勢也覺得好多了。」 蕭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歡,不妨到那邊泉水下去沖洗沖洗,我就在屋子裡等你。」 「我就在屋子裡等你。」 這自然只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蕭十一郎說這句話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想到這句話對沈璧君的意義有多麼重大。 沈璧君這一生中,幾乎有大半時間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小的時候,她就常常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待她終年遊俠在外的父母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等著看她父親嚴肅中帶著慈愛的笑容,等著她母親溫柔的擁抱,親切的愛撫——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她沒有等到她的父母,卻等到了兩口棺材。 然後,她漸漸長大,但每天還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來,卻要躺在床上等照顧她的奶媽叫她起來,帶她去見她的祖母請安。 請過安之後,她就要等到午飯時才能見到祖母了,然後再等著晚飯,每天只有晚飯後那一兩個時辰,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那時她的祖母會讓她坐在腳下的小凳子上,說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給她聽,告訴她一些沈家無敵金針的秘訣,有時還會剝一個枇杷,幾瓣橘子餵到她嘴裡,甚至還會讓她摸摸她那日漸稀疏的白髮,滿是皺紋的臉。 只可惜那段時候永遠那麼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長得越大,就覺得等待的時候越多,但那時她等的已和小時不同,也不再那麼盼望晚飯的那段短暫的快樂。 她等的究竟是什麼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她也和世上所有別的女孩子一樣,是在等待著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騎著白馬來接她上花轎。 她比別的女孩子運氣都好,她終於等到了。 連城璧實在是個理想的丈夫,既溫柔,又英俊,而且文武雙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無論誰做了他的妻子,不但應該覺得滿足,而且應該覺得榮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還是在等,常常倚著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滿天下的丈夫回來,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好幾個月—— 在等待的時候,她心裡總是充滿了恐懼,生怕等回來的不是她那溫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對於「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瞭解得更深。 她瞭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這一生中卻偏偏總是在等別人,從來也沒有人等她。 直到現在,現在終於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無論她要在這裡停留多久,無論她在這裡做什麼,只要她回到那邊的屋子裡,就一定有人在等著她。 雖然那只不過是間很簡陋的小木屋,雖然那人並不是她的什麼人,但就這分感覺,已使她心裡充滿了安全和溫暖之意。 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的,並不是寂寞的。 泉水雖然很冷,但她身上卻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覺。 除了一張木床外,屋子裡幾乎什麼都沒有,顯得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空虛,每次蕭十一郎回到這裡來,開始時也許會覺得很寧靜。 但到了後來,他的心反而更亂了。 他當然還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這屋子看來不像這麼冷清,但他卻並沒有這麼樣做。 因為他知道,屋子裡的空虛雖可以用這些東西填滿,但他心裡的空虛,卻是他自己永遠無法填滿的。 直到現在—— 這屋子雖然還是和以前同樣的冷清,但他的心,卻已不再空虛寂寞,竟彷彿真的回到家了。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地方當做「家」! 他這才知道「回家」的感覺,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雖然也在等著,但心裡卻很寧靜。 因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屋子裡只要有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無論這屋子是多麼簡陋都沒關係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間屋子變成一個「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覺到家的溫暖。 所以這世上不能沒有女人。 大多數男人都有種「病」——懶病。 能治好男人這種病的,也只有女人——他愛的女人。 也不知為了什麼,蕭十一郎忽然變得勤快起來了。 木屋裡開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軟的草墊,甚至連窗戶上都掛起了竹簾子。 雖然蕭十一郎並不住在這屋子裡,每天晚上,他還是睡在外面的石巖上,但他卻還是認為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將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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