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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蕭十一郎道:「但一個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獨,忍受寂寞,忍受輕視,忍受痛苦,只有從忍耐中才能尋得快樂。」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聲道:「你好像從狼那裡學會了很多事?」

  蕭十一郎道:「不錯,所以我有時非但覺得狼比人懂得的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蕭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獨的動物,為了求生,有時雖然會結伴去尋找食物,但吃飽之後,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難道就因為它們喜歡孤獨,才尊敬它們?」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它們比人能忍受孤獨,所以它們也比人忠實。」

  沈璧君道:「忠實?」

  用「忠實」兩字來形容狼,她實在聞所未聞。

  蕭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實的配偶,一夫一妻,活著時從不分離,公狼若死了,母狼寧可孤獨至死,也不會另尋伴侶,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絕不會另結新歡。」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種尖銳的譏誚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幾個忠於自己妻子的丈夫?拋棄髮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爾出現一個能為丈夫守節的寡婦,就要大事宣揚,卻不知每條母狼都有資格立個貞節牌坊的。」

  沈璧君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又道:「世上最親密的,莫過於夫妻,若對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實,對別人更不必說了,你說狼是不是比人忠實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時會吃狼的。」

  蕭十一郎道:「人呢?人難道就不吃人麼?」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狼只有在飢餓難耐,萬不得已時,才會吃自己的同類,但人吃得很飽時,也會自相殘殺。」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你對狼的確知道的很多,但對人卻知道得太少了。」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實的,也有可愛的,而且善良的人永遠比惡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們,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他可愛的一面,並非像你想像中那麼可惡。」

  蕭十一郎也不說話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難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樣,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話來說?

  難道他想用這些話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為什麼只喜歡說狼?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

  蕭十一郎道:「我?我有什麼好說的!」

  沈璧君道:「譬如說,你為什麼會叫蕭十一郎?難道你還有十個哥哥姐姐?」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這麼說,你豈非一點也不孤獨?」

  蕭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們呢?都在哪裡?」

  蕭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滿了悲憤惡毒之意,無論誰瞧見他這種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慘的往事。

  沈璧君只覺心裡一陣刺痛——

  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覺得蕭十一郎還是個孩子,一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愛護,需要人照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泥沼果然是在流動著的。

  前面果然是陸地。

  但沈璧君卻絕未夢想到這地方竟是如此美麗。

  千百年前,這裡想必也是一片沼澤,土質自然特別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勢又極低,是以寒風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這苦難的世界中留下一片樂土。

  在別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這裡卻正欣欣向榮,在別的地方難以生長的奇花異草,這裡卻滿目皆是。

  就連那一道自半山流下來的泉水,都比別地方分外清洌甜美。

  沈璧君本來是最愛乾淨的,但現在她卻忘記了滿身的泥污,一踏上這塊土地,就似已變得癡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癡癡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地方,只怕也唯有你這種人才能找得到。」

  蕭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斷了他的話,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發現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樹叢中,還有間小小的木屋,一叢淺紫色的花,從屋頂上長了出來。

  她彷彿覺得有些失望,輕歎著道:「原來這裡還有人家。」

  蕭十一郎凝注著她,緩緩道:「除了你和我之外,這裡只怕不會再有別的人了——你也許就是踏上這塊土地的第二個人。」

  沈璧君的臉似又有些發紅,輕輕的問道:「你沒有帶別的人來過?」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

  沈璧君道:「但那間屋子——」

  蕭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蓋的,假如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個家,那屋子也許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就愛上它了,以後每當我覺得疲倦、覺得厭煩時,我就會到這裡來靜靜的呆上一兩個月,每次我離開這裡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像是已換了個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在這裡多住些時候?為什麼不永遠住下去?」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沈璧君的眼睛裡發著光,又道:「這裡有花果,有清泉,還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個人到了這裡,就什麼事都再也用不著憂慮了,你為什麼不在這裡快快樂樂的過一生,為什麼還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煩惱?」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是個天生的賤骨頭。」

  他笑得是那麼淒涼,那麼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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