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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十七年矣

  若你是老於江湖行走的,那麼無論你在中原蒼茫的古道,江南如畫的小橋,甚至是雞聲早鳴的茅店,燈火晚照的鬧市上,你都可能會發現一個長身玉立,面目卻帶著重憂的中年男子,負手踽踽獨行,他神色裡,彷彿在尋找什麼,但又似乎因著太久的失望,他對他自己的尋找,也並沒有抱著太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滿含著懶散的味道,腰邊掛著的長劍,也懶散地拖了下來,劍鞘甚至已拖到地上,與地相擦,常會發出刺耳之聲。

  若你不但老於江湖,還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會知道,這瀟灑而懶散的中年漢子,卻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劍客,武當山靈空劍客的親傳弟子——石磷。

  若你更熟悉內情,你還在他身上知道一段淒綺而動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這故事,也只是將它深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

  因為,這故事除了石磷外,還關係著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靈蛇毛皋,現在的武林中人,誰要得罪了毛大爺,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而靈蛇毛皋卻最怕別人說起這故事。

  時日匆匆,此時距離仇獨身死,已有十七年了,這十七年來,武林中自然發生了許多事,但卻已都在人的記憶裡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裡一樣,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但是——

  只有仇獨卻仍存在於大家的心裡,因為他人雖死了,但他的殘骨,卻仍在武林中佔著極重要的地位,這是武林中數百年來,未曾出現過的事。

  靈蛇毛皋,利用仇獨的殘骨,在武林取得霸業,他雖然沒有自立門戶,但是他的「殘骨令」,卻被武林中人視為至寶,因為無論任何人,只要還想在江湖上混的,就得聽這「殘骨令」的命令。

  這「殘骨令」就是仇獨的殘骸所製,當年的「七劍三鞭」,現在已去其二,汪一鵬斷臂後,聲威也大不如前,但他們仗著那以仇獨殘骨所製的「殘骨令」,都在武林中佔了霸業。

  這些事,卻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跡天涯,無非是想尋找毛冰,但十七年來,他足跡走遍兩河東西,大江南北,甚至連關外塞北走遍了,但是,毛冰卻像海中之針,再也找不到。

  於是石磷也變了,他變得落落寡合,也變得浪蕩不羈,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絕不相同的,他的授業恩師靈空劍客為此很傷心。江湖不少認識他的人,也在為他深深惋惜著。

  是春天,江南驛道上,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雖不華麗,但卻極為整潔,那在一個浪跡天涯的人來說,是極為難得。

  他落寞地騎在瘦馬上,馬的韁繩,繫在馬鞍上,他讓那馬隨意行著,眼光卻在流覽著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蔥的林木,已漸茁長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江南是他舊遊之地呀。

  驀地,征塵突起——

  石磷不經意地望過去,遠處有一群快馬奔至,敢在這種行人稠密的路上放馬而馳的,若非官府公差,不問可知,便是靈蛇毛皋的手下武士,石磷心中動了一下,忖道:「出了什麼事?」

  那群奔馬,倏忽而至,在滾滾征塵中,也看不清馬上究竟是些什麼人物,晃眼便又絕塵而去,留下一股黃塵。

  石磷厭惡地拂去了面上的塵土,放馬前行,依稀覺得另有兩騎就在他身後,他也沒有回頭去看,因為這些年來,他和武林中人已無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昔日一樣隨時留心別人的暗算。

  但是,後面那兩人隨風傳來的話聲,他卻無法不聽——

  「靈蛇這次可真碰上定頭貨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動了,就知道他可也著了急,兄弟這次從北方來,在保定府那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據說毛老大已飛傳『殘骨令』,想動用所有的力量來對付那個少年哩。」

  另外一個聲音「哦」了一聲,也道:「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過有人找毛老大的麻煩,可有點不開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說道:「起先我也以為那人招子不亮,後來再一聽說,那人雖然初出道,萬兒還不響,手底可真有兩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鏢局,無論保的明鏢、暗鏢,他都有辦法劫了來。」稍為停頓一下,又接著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鏢,也不拿走,卻將鏢銀、珠寶滿地亂丟,任憑人家去撿,他自己卻一文也不要。」

  這人似乎極愛說話,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門又大,石磷聽得清清楚楚,突然心中一動,忖道:「莫不是有人為仇獨復仇?」很自然地,他又聯想到毛冰身上,於是他更留意地去聽——

  「這人倒是個奇人,喂!依你的意思,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關係?」他哼了一聲,又道:「我走鏢陝西的時候,曾和鴦鴛雙劍的一個徒弟交上好朋友,他就告訴我,說是那主兒決定不就這麼樣算了的,還有著什麼的『十年以後,以血還血』這句話,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話。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聽見風就是雨的脾氣,姓仇的人已死了,不這樣算了又怎樣,何況他既無子女徒弟,也沒有至親好友,死了連個苦主兒都沒有,還有誰替他報仇?」

  另一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後,以血還血,現在可二十年都快到了,老實告訴你,劫毛老大鏢的那個主兒,聽說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從來都是獨往獨行,遇見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隻小金劍作表記,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管他叫『金劍俠』,哥兒們你最近窩在家裡不出來,大概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誰像你,像個失心瘋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說你呀,三十多歲了,也該娶個老婆了吧?」

  兩人一陣嘻笑,再談下去就是些言不及義的話,石磷更放緩了馬,讓那兩騎先走過去,他自己卻低頭沉吟,忖道:「這金劍俠又是誰呢?我先前以為他會是冰妹肚裡那個孩子,但人家已三十多歲了,看來又不像會是他。」

  「三十多歲的人,才開始在江湖上闖萬兒的,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他習藝本晚,是以藝成也晚,另一種情形就是他本來已闖過江湖,現在卻改頭換面,以另一番面目出現,這『金劍俠』是那一種呢?」他咳了一聲,轉念忖道:「我去想這些幹什麼,反正這些全關不著我的事。」

  劍鞘就在馬上蹬上叮噹作響,他將劍稍為提上了些。抬頭看到天已不早了,西面已有落日時的晚霞,於是他將馬稍為趕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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