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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只見這老人手裏舉著燈籠,來回晃了兩晃,道:「這裏面有輛馬車是不是?嘿——還套上了馬。嘿!原來你要趁夜趕路。妙峰山可不遠,從這兒出鎮往西走,走個里把地,再北轉,不到天亮,你也許就能趕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頭子怎的沒聽說過妙峰山上住著大夫呀?」

  「篤篤」兩聲,更梆又是兩響,這老人搖了搖頭,蹣跚著往外走去,一面搖著頭,嘆道:「唉!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身體真比我老頭子棒得多。這麼黑,這麼晚,還能趕車……」

  管寧望著這老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裏方自泛起一陣淡淡的憐憫,但轉念一想,這老人的生命雖然平凡,但卻是安樂而穩定的,他毋庸對世人負疚,也不會對上天有愧,因為,他已盡到了他做人的責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頭,走到院中,走到那輛大車旁。此刻他甚至寧願方才被那羅衣少婦駛走的是這輛,因為,他對人們已有歉疚的感覺。

  跳上車座,揚起馬鞭,叭喇一聲,健馬長嘶,車輪轉動——

  這輛馬車,便冒著風雪,衝出了這客棧的大門,衝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轔轔的車聲,劃破了大地的寂靜。

  他挺起胸膛,長長透了口氣。風雪劈面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極的意志,振奮起來。

  於是,車行更疾。

  他留意觀察著道路,左手撚著韁繩,握著馬鞭的右手,卻搭了個涼篷,蓋在眼瞼上,免得迎面飛舞的風雪,將視線擋住,因為,在這深沉的夜色裏,要辨清前面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突地——一條黑影,蹌踉著從道路衝出來,揚手一招,似乎想將馬車攔住。

  管寧雙眉一皺,微一遲疑,馬車已衝過那人身旁。在這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終於一提韁繩,吆喝著將馬車勒住。車聲一停,馬嘶一住,便聽得那人口中不住哼著。

  管寧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兩步,終於「噗」的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這人的身形,心頭不禁一凜——這看來似乎已受了重傷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鶚譚菁!

  管寧一驚之下,立刻跳下車去。他與這枯瘦的老人,雖然並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見人有了危難,無論此人是誰,他都會仗義援手,至於他自身的利害,他卻根本不去想它。

  瘦鶚譚菁在地上哼了兩聲,掙扎著抬起頭來,於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發呆的少年。

  管寧俯下身去,攙起這老人的臂膀,焦急地問道:「老前輩,你受的是什麼傷?傷在哪裏?」

  瘦鶚譚菁長嘆了口氣,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寧的懷裏,管寧問他話,他只能虛弱地搖了一下頭,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傷,究竟是被何物所傷的。

  於是,管寧只得將他抱到車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門一白的身旁。瘦鶚譚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銳的,頭腦若仍是清楚的,還能看清他身旁所臥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會跳起來。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開始麻痹,而且他還感覺到這種麻痹已逐漸蔓延到他心房。命運的安排,永遠是如此奇妙和殘酷,它使你終於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卻又會在你最最不願見到此人的時候。

  這輛大車,外觀雖不起眼,但內裏卻製造得極為精緻。車廂四角,都嵌著一盞小小的銅燈,只是管寧方才心亂之際,便未將燈燃著。

  他此次離家出門,本已立下闖蕩江湖的志願,因此事先將行囊準備得甚是周詳。此刻他從一旁取出火摺,爬進車廂將四角的銅燈俱都用火點著,車廂內便立刻變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鶚譚菁微睜一線的眼睛,便又閉了起來。

  管寧俯首望去,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沒有一絲血漬,只是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劇毒!」

  此念方生,目光轉處,卻見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陣痙攣,蒼白的面色,倏的轉青。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這猙獰的面容上,管寧不覺打了個寒噤。卻見他痛苦地低喊一聲,突又伸出雙手,「啪」的擊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著他自己的衣衫,雙手一揚,「嘶」的一聲,他竟將身上穿著的皮襖撕成兩半。

  車門外有風吹進,吹起這皮襖裏斷落的棉絮,淺黃色的狐皮短襖內,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點淡淡的血漬。

  管寧不禁為之心頭一凜,定眼望去,這五點淡淡的血漬上,竟各個露出半截烏黑的針尖,針尖頗細,甚至比繡花針還要細上一些,但卻仍穿透這厚重的皮襖,直入肌膚,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事。

  管寧呆呆地望著這五點針尖,心中突又一動,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莊小橋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當四雁中,藍雁道人所說的話:「……以貧道推測,在四明山莊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無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烏煞,羅喉神針』……」

  管寧不禁脫口呼一聲:「羅喉神針——」

  瘦鶚譚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量,竟使得已將奄奄一息的他,掙扎著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變,驚喝道:「果然是『玄武烏煞,羅喉神針』……唉——我怎會想得到那裏面竟會是他們兄弟兩人……」

  眉峰一皺,又道:「奇怪,他兄弟兩人,怎會也到了此間,又怎會潛伏在祠堂裏……」

  語聲一頓,目光突地掠過一絲希望的光芒。

  管寧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是在哪裏遇著他們,又怎會中了他們的暗器?」

  要知道管寧心中始終認為四明山莊那件兇殺之事,要以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聽到他們的行蹤,便立刻忍不住追問起來。

  卻聽譚菁長嘆一聲,「噗」的臥倒,沉聲道:「我哪裏知道是他們,只怕他們也不知道是我……」

  原來……

  方才他一腳跨進了斷牆,隨手打開火摺,卻聽黝黑深沉的祠堂之中,突的冷冷一笑,瘦鶚譚菁雖然久走江湖,但聽了這種森寒笑聲,卻仍不禁為之一驚,倏然頓下腳步。

  笑聲一發便止,但四下的寒風裏,卻似仍有那森寒的笑意。

  瘦鶚譚菁心念動處,手腕一揚,掌中的火摺子,突的脫手飛去,穿過這祠堂大殿敗落的窗櫺,筆直地飛了進去。

  而他枯瘦的身軀,也隨之掠進。

  突然——大殿中又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朋友,你放心吧!我死不了!」

  瘦鶚譚菁身形方自穿入窗櫺,聞言心中一動,真氣猛降,濁氣倏升,而就在這剎那之間,黑暗中突地擊來十數道尖銳但卻微弱的風聲。瘦鶚譚菁大喝一聲,揮掌擰身,手掌一按窗框,身形又退到窗外,應變之快,可謂驚人。

  但他雙足一踏地面,胸膛間彷彿微微一涼,他立刻覺得不妙,身形再退五尺,運氣之間,胸中竟有些麻痹之感。

  他全身一震,大喝一聲:「我與你素無仇怨,你竟暗器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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