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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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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菁冷哼一聲,點首道:「老夫豈會騙你!」 雙眉一揚,神氣間突然又變得十分得意,接著又道:「你可知道駛去你車子的那個女子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譚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人稱『絕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別人,凡事還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這沈三娘麼——嘿嘿,什麼事都只好任憑她擺佈了,幾乎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絕望夫人』這名號。」 「絕望……」管寧將這兩個字仔細思索一下,不禁為之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只怕也莫過於這「絕望」二字了。 而那溫柔高貴的女子,竟叫做「絕望夫人」,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見瘦鶚譚菁嘿嘿一聲冷笑,又道:「這『絕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劍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聰明機智,更是駭人聽聞。你心裏在想些什麼,她幾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裏都沒有說出來的話,她也能先替你說出來,而且她還有個與她關係大不尋常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門一白——」 這「西門一白」四字一入管寧之耳,他心頭不禁又為之一凜。他似乎聽過這名字,又似乎沒有聽過。卻見譚菁又已接道:「多年來,天下武林中人,就從未聽過有一人能在這『絕望夫人』面前佔過半分便宜的,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說了三言兩語,便讓她嚇得面青唇白,連搶馬車這種事都幹出來了。」 他又以一陣得意的大笑結束了自己的話,隨手將那錠黃金,塞在管寧手裏。人們在歡樂的時候,常常會希望別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歡樂。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這種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絕非他平日為人性格所做的事來。 但是,他卻不知道,管寧的心境,又怎會為這區區一錠金子而歡樂起來? 這本已充滿自責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亂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門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書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白衣書生的名字。只是除了這名字之外,他對此人的一切,仍然絲毫不知道。 他想到這些日子來,他所接觸到的每一個武林中人,說起西門一白的為人,都說是「冷酷毒辣」。於是,他便無法不再冷靜地思考一遍,他對這西門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變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絕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趕去北京,一定是為著關心這西門一白的安危,生怕他會遭受到仇家的危害,於是,他又想到那一刀兩劍、兩隻人耳。「難道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門一白的仇家?」 他不禁暗問自己:「那麼,又是誰把他們趕跑的呢?」 一個人能對一件事加以冷靜而明確的分析,他便會被人稱讚為聰明人,假如,他能冷靜分析的這件事與他本身有關,那麼他聰明的程度就更會被人驚讚。 但是,管寧此刻,卻有著那麼多與他本身有關的事,有待於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縱然聰明絕頂,卻也不禁為之迷亂了。 手掌一緊,他發覺掌中已多了一錠金子。譚菁是何時將這錠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於是,他接著便發覺,方才充耳的狂笑聲,此時已歸於寂靜。而那位枯瘦的終南劍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風未住,雪又落了起來。他肩頭已積滿了雪花,但卻沒有抖落它。你能夠將自己也化入管寧此刻的情景,來體會一下他此刻的感覺嗎? 瘦鶚譚菁成名江湖數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黃河渡頭邊栽過一次筋斗,心胸極為狹窄,多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將這件奇恥大辱放在心裏,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恥得雪,又將武林中人人見著要倒霉的「絕望夫人」訕笑一番,心中真是得意已極,是以見了管寧這種發愣的樣子,心裏只覺得有些好笑,隨手塞給他一錠金子,便揚長走了出去。 這王平口雖近京城,但前有大鎮,後去已是北京,過往的行商旅客,在這王平口歇腳的並不甚多,因之市面並不繁盛。此刻夜已頗深,王平口這條街道上,不但渺無人跡,甚至連燈火都沒有了。再加上這家客棧本已位於街道盡頭,他出了大門,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鎮外行去。 在這嚴冬的深夜裏,在這荒涼的道路上,若非是他這種久走江湖,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換了別人,有誰敢在此時趕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雖未盡展輕功,速度已頗驚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腳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雲端。 剎那之間,前行便已里許,他腳步卻已越走越慢。要知道雖是內家高手,他在如此風雪嚴寒中趕路,卻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既無急事,如此趕路為何?」 此念既生,他不覺暗笑自己,於是他前行的腳步,便慢了下來。轉目望去,忽地瞥見前面枯林中,彷彿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盤算一下,突地雙臂一振,電也似的向這幢屋影掠去。 三五個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只見這幢屋影飛椽雙脊,屋子雖不大,建築得卻極為精緻華麗。 他展顏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幢屋子真的是間祠堂廟宇。」 於是他毫不考慮地從一處頹落的牆垣缺口,跳躍進去,順手掏出個夜行人必備的火摺子,匝風一抖,一點昏黃的火光,便自亮起。 哪知…… *** 一點火光,突地從店棧牆角轉了出來,接著「篤篤」兩聲更鼓,一個懈怠蒼老的聲音,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懶洋洋地自語道:「又是二更啦!天,怎麼還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過得真慢呀!」 緊握一錠金子在手中的管寧,正望著漫天的雪花發愣,聽見這聲音,倏然一驚,腳步一縮,想退回門裏,卻聽這更夫已自喝道:「是誰?這麼晚還站在這兒。」 管寧暗嘆一聲,知道自己又遇著了麻煩。他生怕這更夫會看到院裏的兩具屍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對於違法的事,總是不敢做的。這兩具屍身雖非他所殺,但他卻怕沾到兇殺的嫌疑。這種感覺,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換了「鐵金剛」這類角色,只怕早已將這更夫一刀殺卻。 而此刻,他卻立刻應聲走了出去。聳著雙肩,縮著脖子,穿著一身老棉襖,手裏提著個燈籠,撚著個更梆的老更夫,睜著朦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兩眼,乾咳了兩聲,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的,幹什麼呀!是跟誰幽會?嘿——年輕人,真都是夜貓子。難道你也像我老頭子一樣,怕活不長了,連晚上都不敢睡覺?」 這老人親切的語氣,友善的態度,管寧突然發覺,有些人的人性是那麼善良。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樣子,竟沒有絲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動,便問道:「老人家,我是因為有個客人生了急病,要儘快到妙峰山去求醫。你老可知道,從這兒到妙峰山,該怎麼個走法?」 老更夫長長地「哦」了一聲,將燈籠往門裏一照,管寧心中立刻一陣巨跳,生怕燈籠的燈光,會照出地上的屍身。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老眼昏花,在這幽暗的深夜裏,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馬廄下陰影中的東西,再添三隻燈籠,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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