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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此刻他急怒之下,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了,黑暗中又傳出一陣森冷的笑聲,先前那說話的聲音,又自沉聲道:「暗器傷人……哼,我讓你也嘗嘗暗器傷人的滋味。」

  譚菁聞言,立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著誤會。他奇怪的是,暗中向自己擊出暗器這人,怎的還不現身。

  於是他身形一動,再次撲向窗內,但身形方動,便又立刻退回,原來就在他運用真氣這一剎那,他竟發覺自己胸膛上的那點麻痹的感覺,就在這瞬息之間,便已擴散至全身。

  他闖蕩江湖數十年,這麼霸道的暗器,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頭發涼,再也不敢在這祠堂內停留,轉身飛奔出去,生怕祠堂中那人會隨後趕來。瘦鶚譚菁成名以來,敗得如此狼狽,敗得如此莫名其妙,倒真是生平首次。

  他甚至連祠堂中那人的影子都未見到,更不知道那人為什麼向他擊出暗器。

  但是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突然遇到這種形如鬼魅的敵人,身上又中了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暗器,他雖然一生高傲,此刻卻也不禁心生寒意,連問都不敢再問一句,只希望自己能在毒發之前,早些尋得解救之法。

  但是,等他飛奔到路旁的時候,他竟已無法再施展輕功了。

  他喘息著坐下來,一時之間,他心中又是自怨自艾,又是驚疑莫名,真恨不得祠堂那人隨後跟來,讓自己見見他究竟是誰,問問他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向自己發出暗器,那麼就算自己死了,心裏也落得清楚些。

  哪知就在此時,管寧已駕著馬車駛來。他驟然聽得車聲,心中便生出一線生機,是以拼盡餘力,躍了出來,攔住馬車——而此刻,他見到胸前的傷痕,求生之念,便更強烈。

  要知道終南一派,與四川唐門不但毫無仇怨,而且還頗有來往,是以他更斷定其中必有誤會,那唐氏兄弟若然知道是自己的話,也許會立刻為自己解救也未可知。

  是以他此刻長嘆一聲,便又掙扎著說道:「路邊不遠,有間祠堂,麻煩兄台,將我帶到那裏——唉,我如此麻煩兄台,亦非得已,但望兄台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咳,我必有補報之處。」

  為著生存,這高傲而冷酷的老人,此刻不但將這個陌生的少年,稱做兄弟,而且竟還說出如此哀懇的話來。

  管寧目光低垂,望著這片刻之前,還是意氣飛揚,但此刻卻已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心中不禁為此生出萬端感慨。

  此刻雖未天明,但距離天明已不遠。明日妙峰山外之約,使他恨不得立時趕到毛家老店去才對心思,但他又怎能拒絕這位老人的請求?

  何況他自己也極欲去見那「峨嵋豹囊」兄弟一面,於是他便斷然點首道:「老前輩但請放心,小可豈是見死不救之人?但是——那『峨嵋豹囊』兄弟傷人之後,是否還會停留在祠堂裏呢?」

  譚菁聞言一凜,久久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四川唐門之所以名聞武林,便在於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他們自己世代秘傳的解藥外,普天之下,再無一人可以解救,而且見血封喉,一個時辰內,毒性一發,立時喪命。

  瘦鶚譚菁若不能立時尋得唐氏兄弟,求得解藥,性命實在難以保全。

  他黯然沉吟良久,方自長嘆一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我只得去碰碰運氣了。」

  管寧在路邊仔細查看一遍,才發覺有條小徑筆直穿入樹林,想必是昔日這家祠堂盛時的道路,雖已長滿荒草,但勉強可容馬車行走。

  於是他便牽著馬韁穿林而入,果然見到前面有幢房影。他暗中將瘦鶚譚菁方才教他的話默念一遍,便大步走到前面,面對著這祠堂敗落的門戶,朗聲喊道:「方才終南瘦鶚譚菁,不知兩位俠駕在此,因此誤闖而入,以至身中兩位獨門『羅喉神針』,但望兩位念在昔日故交,賜以解救。」

  他內力之修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朗聲呼喊,竟然聲如金石,傳出甚遠。

  但是——陰黑黝黯的祠堂內,卻寂無回聲。管寧暗暗皺眉,又自喊道:「在下乃終南瘦鶚譚菁之友,但望兩位應允在下請求。此刻譚大俠已是命在垂危,在下情非得已,亦只得冒昧闖入了。」

  說罷,大步向門內走了進去,只覺腳下所踏,俱是殘枝枯葉,和片片積雪,腳步每一移動,便帶著陣陣微響。

  這「嘰嘰」的聲音混合在呼呼的風聲裏,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遍體生出寒意。管寧胸膛一挺,往前再走了兩步,走到大殿前的台階上,亦自持著一直持在手中的火摺子,火光一閃之中,只見大殿之中頹敗破落,神幔、靈位俱都殘敗得七零八落,靈台兩旁,卻有兩尊神像,但也是金漆剝落,不復有當年的威儀了。

  他失望地長嘆一聲,只當唐氏兄弟早已走了,他也不願再在這種地方逗留片刻,方自轉身走開。

  哪知——大殿中竟突地響出一個森冷的聲浪,低沉而微弱地說道:「站住!」

  管寧大驚之下,只覺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踝升起,轉瞬便升至背脊,再次緩緩轉過身去。褪色的神幔裏,竟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身軀頎長,瘦骨嶙峋,頭上髮髻凌亂,身上卻穿著一件極為華麗的紫緞長衫,及膝而止,橫腰繫著一條絲縧,定睛一看,他左腰之上,竟滲出一片深紫血漬,只因他身上穿著的衣裳也是紫色的,是以若非留意,便不易看出。

  此時此地,驟然見著如此詭異的人物,若非管寧在這半年之中,所見所聞,件件俱是驚人之事,只怕此刻已嚇得不能舉步了。

  但他此刻卻仍壯著膽子,佇立不動。只見這人一手拉著神幔,一手按著腰際,緩步走了出來,步履似乎十分沉重,面目亦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雙眼之中,還發著磷磷的光芒,但被這昏黃微弱的燈光一映,望之卻更令人悚慄。

  他將呆立在門口的管寧由上至下,由頭至腳緩緩看了一遍,而管寧的目光,也在此時將他由上至下,由頭至腳看了一遍,最後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心中突地一動,覺得此人似乎相識,但仔細一看,卻又完全陌生。他再仔細回憶一遍,不禁恍然而悟,原來此人竟和四明山莊之六角亭中,那突然現身一掌擊斃囊兒的瘦長怪人,有一分相似之處。

  剎那之間,他心中已動念數遍。這怪人望了他一遍,突又說道:「進來!」

  管寧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只見這怪人的目光,也隨著他身形移動,目光之中,彷彿有一種懾人的寒意,讓人望都不敢望他一眼。管寧心中方正發毛,哪知這怪人頎長的身軀,竟緩緩坐了下來,「嘶」的一聲,本已腐蝕的神幔,隨著他的身形,落在地上。

  於是管寧便立刻看到,神幔的靈台邊,也盤膝坐著一個身穿醬紫長袍的老者,身材的高矮,雖看不清楚,但他坐在地上,卻已比常人坐著的時候高出一頭,可見他亦是身量特高之人。管寧目光動處,便立刻猜出,這兩人便是名震武林的「峨嵋豹囊」。

  但是,當先緩步走出的老者,怎的卻是腰邊空空,一無所有呢?

  立時之間,管寧又想起崑崙黃冠門下倚天道人所說的話,他便也立時暗中尋思忖道:「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前亦到過『四明山莊』,是以才會在四明山莊中,遺失了自己的東西,而參與四明山莊中那件事的人,全都喪了性命,只有他兩人仍然活著,他兩人若非兇手,又該如何解釋?」

  於是他心念轉變,卻又不禁忖道:「但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的怪人,乍眼一看,雖與這兩人有些相似,但仔細看來,卻絕非同一個人呀!那麼,那怪人又是誰呢?」

  剎那間,他心中已將這兩個問題反覆想了數遍,卻仍然得不到解答。這時已坐到地上的老人略微瞑目調息,說道:「瘦鶚譚菁,真的中了『羅喉神針』,此刻在門外相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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