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
「只有凌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語著:「凌影,凌影,真的是你嗎?你你……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卻又偏偏不肯見我呢?」 藏首縮尾的馬,被驚得「唏聿聿」昂首不住長嘶。 管寧心頭一驚,伸手打開車門,白衣書生仍然靜臥如昔,另一輛車中的公孫左足也在沉沉睡夢中。他心中一嘆,覺得這位浪跡風塵的武林異人,在身受重傷之後還能如此沉睡,的確是種福氣。 他卻不知道,公孫左足此刻還能沉睡的原因,卻僅是因為吳布雲以和緩的手法,點了他的「睡穴」而已。 他見了車內的兩位武林異人都安然無恙,方自透了口長氣,突地覺得天地間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才的馬嘶聲、呻吟聲,已全部停頓,除了呼呼的風聲外,四下裏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 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發覺,靜寂,有時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於是他便乾咳一聲,但咳聲一住,四下又復寂然。他無可奈何地暗嘆一聲,將一輛馬車從馬廄中牽出來,可是—— 當他再去牽第二輛大車的時候,一條淡青人影,突地如飛掠來,靈巧地掠上馬車前座。 接著——第二條人影,也自掠來,這人影來勢之速,更遠在第一條人影之上。 已被第一條倏然如飛的人影驚得怔住的管寧,耳邊只聽得一連串環佩的叮噹微響,停留在院中的大車已由這家客棧敞開的大門向外馳去。一個嬌柔清脆的口音,彷彿在喊道:「暫時借馬車一用……」 下面的語聲,便已全被轔轔的車聲,和兩匹健馬的長嘶掩住。 這一個突然的變故,從發生到結束,不過僅僅是眨眼間事。 大驚之下的管寧,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突生之變,等到他定過神來,大喝一聲:「慢走。」 一個箭步掠出大門的時候,這輛大車在沉沉夜影中,已變成了一個朦朧的黑影。 此刻,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想這變故的嚴重性。他知道駕走這輛大車的,必定是那羅衣少婦和她的女婢。這樣的人物,莫說駕走他一輛車,便是駕走他十輛馬車,他也不會覺得心痛。 但是——他突然想起大車裏臥病的人來,他也想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感到一陣虛弱的感覺,自腳跟發散,轉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曾經歷過一些突然發生的嚴重打擊,你便也能明瞭這種感覺的滋味,如若不然,便是用盡世間所有的辭彙來形容,只怕也不能形容出這種感覺的滋味。 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間,便都變成為一團虛空。 他大喝一聲,轉身撲向仍然停留在馬廄內的另一輛馬車邊,拉開車門一看,那至今仍是謎一樣的白衣人,安靜地臥在溫暖華麗的錦衾裏。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但是—— 這口氣還未透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輛大車中,是傷勢極重,亟待求醫的公孫左足—— 他來不及再想別的,又自狂吼一聲,撲向大門。但門外夜色沉沉,寒風寂寂,不但沒有車馬的影子,就連馬車的聲音都沒有了。 但是這沉沉的夜色,這寂寂的寒風,此刻卻像是泰山巨石般的,當頭向他壓了下來,他也彷彿承受不住,身形搖了兩搖,虛軟地倚在門邊,於是剎那之間,夜色也消失了,寒風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大地又變成了一片虛空和混沌。 這件變故發生後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他不敢想像,更無法彌補。他緊握著一雙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兩下,暗中責備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那輛大車牽出來。假如他先將公孫左足抱到另一輛大車,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嗎?縱然將兩輛大車都一齊牽到門口,又有何用?一個人,又怎能同時駕駛兩輛大車呢? 於是他緊握著的雙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捶了兩下。 就在他深深自慚自愧,自責自疚的時候,暗影中又突地緩緩地踱出一條人影來,一面在獨自冷笑著。寒風,將他這森冷的笑聲,傳入管寧的耳裏。他下意識地轉目望去,瘦顎譚菁已自踱到他身側來了。 他眼中雖然接觸到這條人影,心裏卻仍然是空空洞洞的。瘦顎譚菁奇怪地打量了他兩眼。這終南的名劍手,雖然早已知道他師兄「烏衣獨行」已在四明山莊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來,想在北京城中,尋訪那傳言已被一個富家少年帶回北京,並且也受了重傷的兇手,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他自己此來尋訪的人物。 他無意之中,遇著多年以前,在黃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識水性的他受盡折辱而幾乎喪生的仇人,報卻了久久鬱積於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熱諷,將那羅衣少婦說得五內焦急,立刻冒著風雪趕走。一夜之間,他一連做了兩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飄然的感覺,恨不得能找個人來分享他此刻的快樂。 於是他便停下腳步,緩緩地道:「人生百年,拍掌來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你不過只是失去了一輛馬車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 語聲微頓,抬目望處,卻見這少年仍是呆呆地望著自己,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自己的話似的。他的雙眉微皺,沉聲又道:「少年人,我說的話,你可聽到沒有?」 管寧目光一瞬,緩緩垂下頭,低語道:「這該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與那少年吳布雲之約,更不知該如何交代,竟真的沒有聽到這瘦鶚譚菁究竟在說些什麼,又自喃喃低語:「我真是該死!我真是該死……」 譚菁雙眉一軒,但瞬即放聲大笑起來,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錠原本已放在「鐵金剛」手裏,此刻卻又取回的金錠,大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開。來來來,拿去,拿去,這一錠黃金,想來已足夠買回你的馬車了。」 這狂笑之聲,使得管寧神志為之一震,抬起頭來,呆望了他兩眼,又搖了搖頭,方自緩緩說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這是幹什麼?」 瘦鶚譚菁伸手一撚微鬚,大笑又道:「是是,我與你雖然素不相識,你的車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這錠金子,你卻只管取走——」 他又自仰頭長笑幾聲,接道:「若非是我三言兩語,那沈三娘又怎會如此匆忙地趕走?你可知道她是為著什麼——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得太遲,那廝會被別人害死!唉——」 他故意嘆息著:「如此風霜嚴寒,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如此奔波,也真難為她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他,他說的話,管寧根本一點也不懂,當下乾咳一聲,道:「閣下到底在說什麼?小可實在愚昧,難以瞭解。至於這錠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 瘦鶚譚菁笑聲頓住,突地面色一沉,截斷了他的話,說道:「這黃金你只管拿去。反正你的馬車,既然被那人駛去,你縱然想盡辦法,也不能取回了。」 管寧心頭一涼,脫口道:「真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