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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雙掌交錯,掌勢連發,管寧卻只有連退,避其鋒銳。眨眼之間,管寧情勢已越加危殆,而他們兩人的身形,也已遠離道路,來到一片秋收過後,早已荒蕪的麥田之上。

  十一月後,北京城裏城外,便已降雪,雪勢稍停又降,始終沒有真正地歇過一段時期,此刻這片麥田上積雪未融,自是滑不留足,管寧慌亂之下,腳步突地一個踉蹌——

  本就並不晴朗的天空,驀地飄過一片陰霾,這難道也象徵著大地上又將發生悲慘之事嗎?

  吳布雲腳步微錯,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揮處,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劍一般,電射而出,急地向管寧前胸「璇璣」、「將台」兩處大穴點去。

  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寧眼看已跌倒的身軀,突地向後一仰。

  吳布雲這一招雖又落空,但管寧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勢籠罩之中。此刻管寧縱是與他相若的對手,先機一失,只怕也再難逃出這一掌之危,何況管寧武功本就非他敵手。

  此刻勝負之分,立時之間,便可分判。吳布雲冷笑一聲,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弦齊張」,倏然又是一招。

  他心中已操勝算,知道管寧再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這一招去勢並不迅急。哪知管寧眼看這一招當胸擊來,竟然不避不閃,反而一挺胸膛,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說道:「好一個無恥的匹夫!」

  他明知吳布雲這一掌之勢,必非自己所能抵擋,但卻不避反迎,又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吳布雲不禁為之一愕。

  要知道管寧天資絕世,聰明超人,他雖從未有過與人交手對敵的經驗,但在這種生死存亡繫於一線之際,他的絕頂聰明,卻幫他作了個無比明確的抉擇。他明知自己已定然無法避開這一掌之勢,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卻是為了激發吳布雲的少年好勝之心。

  吳布雲掌到中途,突地一頓,他這全力而發的一掌,竟能隨心而止,其內力掌式的運用,端的是曼妙而驚人的。

  管寧只覺對方掌緣已自觸及自己胸際時,方自突然撤力,而吳布雲已自含怒喝道:「你罵的是誰?」

  管寧哈哈大笑,大聲道:「閣下方才賭約之事,雖然輸於在下,但此刻閣下武功遠勝於我,大可將在下一掌擊死,那麼——」

  他又自狂笑兩聲,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無人知道閣下曾經輸於在下,也再沒一人會要閣下遵行方才賭約之事。嘿嘿——閣下果然是聰明人。只是閣下既然如此聰明,怎的卻不知道我罵的是誰呢?」

  管寧雖非畏死貪生之輩,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鴻毛之分。若是為忠義之事,讓他死去,他便萬萬不會因之變色。但如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吳布雲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那吳布雲聽了果然為之一愕,剎那之間,面目之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伸出的手掌,也緩緩垂了下去。管寧冷冷一笑,昂然笑道:「閣下這一掌怎的又收了回去——」

  只見吳布雲胸膛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長嘆一聲,但劍眉隨即一揚,雙目直視,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認得你車中的人,武功確是高於公孫前輩,是以你此刻只管說出一事,我無不照辦。」

  管寧心中暗讚一聲:「這吳布雲出言果然是個昂藏男子,磊落俠士。」

  目光抬處,只見吳布雲目光一凜,突地現出滿面殺機,接著又道:「公孫前輩的武功地位,雖然不如那廝,但是個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可與那萬惡的魔頭相比!我——我吳布雲直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管寧心頭一凜忖道:「難道這白袍書生真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難道那四明山莊中的慘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寧呀管寧——你自認正直聰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變成助紂為虐之徒,豈非無顏再見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難安,卻聽吳布雲又接道:「此刻你趕緊說出一事,無論我是否能夠辦到,都一定為你盡力去做,然後——哼哼,我再將你和這魔頭一起置之死地。」

  管寧暗自長嘆,又仔細地回憶一遍,對那白袍書生的信心,已自減去三分,當下閉起眼睛,把自己在四明山莊所見所聞又仔細回憶一遍,突地睜開眼睛,說道:「閣下如此說法,果然無愧是個君子。」他語聲微頓,暗中一咬鋼牙,斷然接道:「此刻在下要叫閣下做的事,便是請閣下將在下車內的那位武林前輩,帶到妙峰山去,尋找隱居那裏的一位神醫,治癒他的傷勢,然後閣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寧從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隱居著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種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誰,到底住在哪裏,如何才能見到這位奇人,求他治癒白袍書生的病毒,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覆之間,自己又下了決心,無論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將白袍書生的病毒解去,記憶恢復。

  此念一決,他便斷然說了出來,抬目望去,卻見這少年吳布雲面色大變,不言不動地呆立了半晌,方自緩緩說道:「我看閣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將來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大有可為。」說到這裏,他語聲突然一頓,目光轉向那烏篷車,狠狠向車中盯了兩眼,又自接道:「閣下可知在這輛大車中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管寧隨著他目光一轉,但見他目光之中,滿是怨毒憤恨之色,心頭又自一凜,垂首沉吟了半晌,微喟一聲,搖了搖首,說道:「我這人對這位前輩的姓名來歷,確是一點也不知道,但——」

  吳布雲冷冷一笑,接口說道:「閣下既與此人素不相知,卻又為何如此盡心盡力地相助於他——」

  緩轉過目光,凝注在管寧的身上。

  一時之間,管寧又為之呆呆地怔住了。沉吟良久,卻尋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要知道他本是大情大性的熱血少年,心中有著一種迥異於常人的豪心俠氣。他與那白袍書生,雖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但自覺自己既已答應幫他恢復記憶,便該做到。再者,他身經四明山莊發生之事,再三思考,總覺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蹺,絕非表面上所能夠看出,亦絕非這白袍書生所為。

  這種判斷中雖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覺,但多少也有著事實根據,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擊斃囊兒的瘦怪老人,大廳中突然失去的茶杯……件件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將這些原因說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吳布雲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來的所做所為,沒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國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沒有一個不將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閣下卻對此人如此,豈非是為虎作倀?此事若讓天下武林人知曉,對閣下可是大為不利,那時——嘿嘿,不但閣下日後因之受損,只怕性命也難保全——」

  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難免惺惺相惜。吳布雲雖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得一些辱罵管寧的話,以為管寧與那白袍書生狼狽為奸,但此刻,他見管寧與此白袍書生真是素不相識,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說出這番話。

  哪知他目光抬處,卻見管寧雙目茫然望著天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似的。管寧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問道:「閣下既對他的事蹟知之甚詳,大約對此人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

  吳布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此人的姓名來歷,日後你自會知道。」語氣中充滿怨恨,言下之意,竟是連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說將出口。

  管寧呆呆一愕,嘆道:「閣下既然不願說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無法相強。但閣下賭約既輸,閣下若是遵行諾言,便請閣下將在下等帶到妙峰山去,拜見那位神醫,否則閣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強。」

  他見這少年吳布雲對那白袍書生如此憤恨,心中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勉強人家做自己極為不願做的事。

  吳布雲劍眉一軒,怒道:「方才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管寧又自長嘆一聲,道:「閣下所說的話,在下自然不會沒有聽到。但在下曾對此人有過允諾,此事說來話長,閣下如果有意傾聽,在下日後再詳細說給閣下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要將他的傷勢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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