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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六回 賭約

  管寧目光望處,心頭驀地一跳,脫口道:「難道這就是『峨嵋豹囊』麼?」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就是四川唐鶻、唐鵪兄弟腰邊所佩的『峨嵋豹囊』。貧道們在那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的六角亭下,發現了這個豹囊,便知道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說兩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們了。」

  管寧眼珠一轉,「哦」了一聲,方待說話,這倚天道人卻又道:「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門的門下弟子,百數年來,從未有一人違背過這八個字的。數十年前,唐門中的第一高手笑面追魂唐大針,為了和當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戲言,激怒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邊的豹囊,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憤之下,自刎於黃鶴亭邊,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門三大弟子的圍攻之下,中了十六處針傷,當場不治。這件事不但在當時激起了軒然大波,數十年後的武林仍在傳言不絕。管公子,你若要懷疑唐鶻兄弟未死,那你可錯了!」

  他語氣極為平淡地一口氣說到這裏,話聲方自微微一頓。

  然而,在他極為平淡的語氣中說出的這一段武林往事,卻聽得管寧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倚天道人長嘆一聲,又道:「這唐鶻兄弟若非遇著力不能敵的敵人,就絕對不會將豹囊失去。他們囊既失,若還未死,也絕不會不回來尋找,是以貧道們才能斷定他們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嵋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說再也沒有一個。」

  管寧緩緩垂下了頭,心中暗驚:「這白衣書生究竟是誰?聽他們說來,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懼,但是——他卻又怎會身受重傷,失去記憶,而且還中了劇毒,並且連性命都幾乎難以保全呢?」

  目光動處,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動都未動一下,驟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沒有半點活人的味道。而這倚天、笑天兩個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著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說出那白衣書生的下落,他們便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又怎能將一個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給別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斷然說道:「那『峨嵋豹囊』的生死、四明山莊中的慘事,說來俱都與在下毫無干係,而道長們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無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厲聲道:「公子的意思是說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嗎?」

  管寧暗中嘆了口氣,斷然道:「正是。」

  他雖然極不願意說謊,可是他更不願意作出不義之事,讓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權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聲突地一停,厲聲又道:「可是,江湖傳言,卻說公子一路同行的,還有一輛烏篷大車,車中是個傷病之人,這傷病之人是誰呢?此刻在什麼地方?管公子,這個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寧心中一驚,忖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了。」

  轉念又忖道:「難怪他敢說要將那白衣書生的頭割下來,原來他早知道人家已受傷,哼哼——人家受了傷,你還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油然而生,只覺這白衣書生縱然是十惡之人,但他在如此情況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護他的。

  這種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膽,俠義心腸,使得他日後做了許多件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但卻有人暗中辱罵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滿了光輝絢麗的色彩,直到許久許久以後,還被人們傳誦不絕。

  但是這些以後的發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預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認為對的事。當下一軒劍眉,朗聲道:「那白衣人的確是和在下一路進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後,便有人將他接走了。至於他被接到什麼地方,在下確也無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卻說「無可奉告」,是因為他縱然如此,還是不願說謊。那笑天道人聽了他的話,嘿嘿一陣冷笑。哪知那始終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來,沉聲說道:「管公子說的縱非實言,貧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此刻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

  卻見他兀自低垂雙目,接口又道:「只是公子世家子弟,牽涉到這種武林仇殺之事中,確是極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還罷了,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那麼公子豈非要無緣無故地多了許多煩惱?何況這些人也不會和貧道一樣相信你的話,公子說不知道,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要知——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驚嚇,公子豈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寧心頭一愕,先前他還在奇怪,這枯瘦道人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謙和,就連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氣,似乎也強勝於他,怎的他卻做了崑崙一派的掌門弟子,難道他日後還能接掌門戶不成?

  但此刻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後,管寧卻不免暗中心驚。這道人不但說起話來隱含鋒銳,教人無法抵擋,而且就憑他這份「明知你說謊話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氣,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讚嘆,甚至有些慚愧,這枯瘦道人目光一張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發地走出廳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對望一眼,亦自轉身出了廳門。管寧呆了一呆,追了出去,只見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這三個道人竟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積雪之上,連半點腳印都沒有。

  這崑崙黃冠來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寧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陣寒風和著雪花吹來,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開的杜宇,轉身奔進大廳,奔進那間暗黑的房間,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竟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大驚之下,去問那中年管家,去問那些青衣小鬟,他們卻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杜宇的,他們笑一笑,回答管寧說:「公子不知道,小的們更不知道了。」

  杜宇到哪裏去了?她是自己走開的,還是被人所擄,又成了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於是,他再次回到那間小屋,拾起地上的長劍,收起桌上的靈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為什麼不將這些東西帶走?」他暗問自己。

  可是,他還是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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