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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會遇到許多在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覆思考,不知不覺已走入大廳。目光四掃,只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個丰神沖夷,滿面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粗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忖道:「這丰神沖夷的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了。」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起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中——」

  管寧面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崑崙乃是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乾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凜。他一生之中,竟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目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

  只見這枯瘦道人目光一掃,眼皮又復垂下,躬身打了個問訊,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寧一眼,而那丰神沖夷的道人卻已含笑說道:「貧道倚天,深夜來此打擾,實在無禮得很。公子如還有事,貧道們就此告退,明日再來請教也是一樣。」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倨傲,只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沖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禮,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揖客讓坐。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認定他是崑崙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只怕必定會失望的。」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麼?」

  轉目望處,只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才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寧心中雖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卻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只管說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麼多謝公子了。」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而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又是為著什麼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了什麼?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

  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長們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長嘆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

  他長嘆一聲,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卻接口道:「貧道們到了四明山莊,只見裏裏外外竟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後園中,才看到武當山的四個道友,在後園中幾堆新墳前面焚紙超渡,貧道們大驚之下,趕緊一問,才知道四明山莊中竟發生了如此慘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極為清楚的了。」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管寧長嘆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笑天道人又道:「那麼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麼多人的兇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

  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未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復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兇,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們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兇手,雖然真的兇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

  哪知他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管寧俯首望處,只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地,顯然還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彷彿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

  這豹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的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麼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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