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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她一雙秋波中,竟像是纏結著不知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嘆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在下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只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才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

  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來的女子殺死的?」

  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力。

  管寧心中卻不禁為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

  杜宇目光一轉,又復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凌影——」

  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只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竟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目光抬處,只見杜宇冷冷地望著自己,一字一字地接著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

  這三句話說的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只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只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麼會殺死囊兒……」

  此刻他心中紊亂如麻,竟將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了三次。杜宇突地淒然一笑,無限淒惋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為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

  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乾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

  杜宇微微一愣,只覺面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氣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低聲道:「真的?」

  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有多久,只怕姑娘誤認也未可知。」

  他一嘆之後,說話的語氣,便沒有先前的堅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說話便也不能確定。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復瑩然,猛聽「嗆啷」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佇立半晌,忽然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嘆,緩緩說:「七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裏也就有了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但卻只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

  只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著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隻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個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接著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聲長嘆,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只覺心頭一顫,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不再聽她下面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面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嘆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說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裏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

  她眼瞼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況,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面摸我的頭,一面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

  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為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含著多少悲憤哩。

  只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院子外面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裏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只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我一眼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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