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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這一對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只是不斷地用慈愛聲音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麼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麼?經歷過些什麼?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

  管寧垂首答應著,將自己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凌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緻的房裏,讓她洗一洗多日的風塵勞頓。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來。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著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麼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麼事,我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喚人的丫鬟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著眉說道:「她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裏,我說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罵她一頓才對心思。

  管寧心中卻為之一凜,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房裏去。」

  公子要親自到丫鬟的房間,在這豪富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未聞。就是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為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不禁長嘆一聲,忖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麼話?他為你喪失了性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

  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地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

  夕陽將落,斜暉將對面屋宇的陰影,沉重地投到這間房門上來。

  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著說道:「進來!」

  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抬起腳步,走了進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入這間房門一步。

  巨大的陰影,隨著推開的房門,沉重地壓入這間房中來。

  房子裏的光,是暗淡的,管寧目光一轉,只見這「杜姑娘」正自當門而立,雲鬢鬆亂,星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面淒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

  他不禁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駕!」

  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此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

  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便只得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將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著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比此刻更費力的。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著,一雙明眸,失神地望著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麼。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為何大反常態?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這少女竟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床邊的一個小几前面,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女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

  聲音淒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

  管寧呆呆地愣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怔,那床邊的小几上,竟放著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靈位上面,赫然寫著:「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面,卻放著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

  黯淡的微光,照著這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著這悲淒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只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

  他期艾著,心中思潮如湧,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讓這段深仇得報。

  哪知這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霍然站起身來,拿起几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面前。管寧失神地望著劍尖在自己面前顫動,也感覺到面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為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

  暗影之中,只見這少女軒眉似劍,瞪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嘆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為令弟復仇,唉——就請將在下一劍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

  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囊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閃,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凌空一轉,打了個圈子,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竟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只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裏,一面冷笑著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處。囊兒慘死,這只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為淒惋,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為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聽她語聲微頓,竟又冷笑一聲,道:「只是杜宇卻要斗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只管將杜宇也一併殺死好了,犯不著……犯不著……」

  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下面的話,竟不能再說下去。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多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字虛言?姑娘若是——」

  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著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麼……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著她,只見她面上淚痕未乾,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份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只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要將杜家的人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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