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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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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多麼純樸,多麼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左風物的凌影,驟然見著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著這老人純真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的寒風雪花裏。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份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只是這匆匆一瞥,就只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只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輛四面嚴蓋著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駛而來,趕車的車夫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著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得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韁,馬車倏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面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為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 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為你還記得我——」 語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幾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齊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捲簾子胡同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著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面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裏呀!」 燕語鶯聲,頓時亂做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裏,聽在耳裏,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著滿車麗人絕塵而去。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顰地嬌嗔著道:「難怪你那麼著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麼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著嗓子道:「你看你,這麼瘦,要是再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她此刻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不時有人向管寧打招呼。有些快馬揚鞭、錦衣狐裘的九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些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面相逢,便也駐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麼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一樣。 終於,他們走入一條寬闊的胡同裏。 胡同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古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著。 凌影心念一動,暗忖道:「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著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麼樣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她躊躇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個地方等你。」 管寧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裏最多呆個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 凌影微勒韁繩,心裏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到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著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裏正靜躺著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 管寧一手撫摸著前額,一手握著淡青色的馬韁,他胯下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鳴著。 驀地—— 朱紅的大門邊一道側門「呀」地開了一半,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布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 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 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凌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的凌影微啟櫻唇,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著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著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伕。 「這位姑娘是誰呢?」 大家心裏都在這麼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的面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乾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 少女們齊地彎腰一福,雜亂地跑了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著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兒,那可真漂亮著哪。」 於是朱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凌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舔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那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能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 但是,她面上卻決不將這種惶然失措的感覺露出,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著行李,七嘴八舌地問平安,有的伸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面問道:「公子,車子裏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 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 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淒慘笑容,也倏然憶起他臨死前向自己說的話,低頭黯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會過意來,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鬟稱為「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為奴,必定有一段隱情,而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來歷。 管寧微微頷首,目光四下搜索著,卻聽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邊屋簷下面,朝這邊來,不知怎的,突然掩著臉跑到後面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 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為什麼?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才是。」 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只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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