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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他心頭一凜,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錯步,哪知他方自動念之間,肘間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噹」的一聲,長劍竟已落在地上。

  這木珠大師竟以「沙門十八打」的絕頂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間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側的藍雁、孤雁,齊地暴喝一聲,劍光旋回,交剪而來,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師。

  只是這兩劍雖快,卻連木珠寬大袈裟的袍角都沒有碰到一點。他僅僅微一錯步,身形便已倏然溜開三尺。

  管寧不禁暗中喝了聲采。方才這武當四雁與那羅浮彩衣門下弟子動手之際,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與這對手的雙方都絲毫沒有淵源,是以他們誰勝誰敗,也都不放在他心上。這木珠大師一招擊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長劍,他只覺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驚人,卻沒有為武當道人們憐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觀戰,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側旁樹梢上突地傳來一陣狂笑聲,一個清朗的口音狂笑著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

  語聲清朗,字字如鐘,入耳鏘然。木珠大師面容一變,厲叱一聲:「是誰?」寬大的袍袖一揚,頎長的身形有如灰鶴般沖天而起。

  武當四雁竟自一齊停步沉劍,滔天的劍氣,倏然為之一消。管寧微驚之下,抬眼望去,只見就在這木珠大師身形沖天而起的這一剎那間,山路旁,樹梢下,亦自掠下一條人影。

  兩條人影交錯而過,木珠大師清叱一聲,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個轉折,掌中佛珠,藉勢向樹梢人影連肩連背,斜斜擊下。

  這一招的使用,的確妙到毫巔,不但管寧大為驚嘆,武當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樹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長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飄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彷彿是武林中罕聞的輕功絕技「上天梯」、「梯雲跳」一類功夫。

  武當四雁齊聲驚呼一聲,目光同時瞟向落下的這條人影,卻又不禁齊地脫口驚呼道:「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為之一驚。數十年來,這少林僧人不知與人交手凡幾,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測,甚至還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飄落地面,耳邊聽得武當四雁的這一聲驚呼,面容又倏然一變。

  管寧目光注處,只見由樹梢掠下的這條人影,褸衣蓬髮,手支鐵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見那奇詭的跛足丐者。

  山風凜凜,天光陰森,只見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雙目赤紅,面上神情,極為嚇人,但口中卻竟仍狂笑著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

  這陰寒的面孔,襯著這狂笑之聲,管寧看在眼裏,聽在耳裏,不覺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只覺這本已陰沉沉的天色,彷彿變得更加陰沉了。

  這鶉衣、亂髮、滿面悲愴憤恚之色,但卻仰首狂笑不絕的跛足丐者,倏一現身,不但管寧驚愕不已,武當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當四雁四道有如驚虹掣電的劍光中,猶能鎮靜如常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木珠上人」冷削森嚴的面目之上,也不禁為之變了一下顏色。

  藍雁道人目光一轉,和他的師弟們,暗中交換了個眼色,四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暗呼一聲:「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輕輕一揚,落到腕上。

  管寧輕咳一聲,目光緩緩從這狂笑著的跛足丐者面上移開,緩緩在武當四雁和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動一遍,見著他們面上的驚駭之色,便也知道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們心中畏懼之人,不禁又懷疑地一瞟這跛足丐者,心中難以明瞭這鶉衣亂髮的跛丐,究竟有什麼地方竟自使得這些名重天下的武當、少林兩派的高手,生出這種驚惶之態來。

  卻見木珠大師眼瞼一垂,口中高宣一聲佛號,朗聲說道:「老衲還當是誰,原來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孫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一連說了兩句「失敬得很」,語聲清朗高昂,尾聲卻拖得很長,在這震耳的狂笑聲中,更顯得聲如金石,字字鏗然。

  管寧心中一凜:「難道此人便是丐幫幫主?」他雖不識武林中事,卻也知道百十年來,「君山丐幫」在江湖中的聲名顯赫,可說是婦孺皆知,又何獨武林中人。

  目光轉處,卻見這「君山雙殘,丐幫幫主,公孫左足」笑聲猶自未絕,滿頭的亂髮,隨著起伏的胸膛不住飛舞,但腳下的單足鐵拐,卻是穩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動。

  「君山雙殘……公孫左足……」他把心中斷續的概念極快地整理一遍,便接著尋思道:「難道我親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殘?難道他便叫做公孫右足?難道我竟親手埋葬了一位丐幫幫主?」

  他本是心思極為靈敏之人,否則又怎能在冠蓋如雲的京華大都,享有「才子」之譽。此刻心念轉處,不禁又是感嘆,又是驚異。因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瞭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絕非尋常,那麼,能使這些身份地位都極不尋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齊死去的人,其身份豈非更加不可思議了嗎?

  木珠大師雙掌合十,默然良久,卻見這公孫左足,狂笑之聲,雖已漸弱,卻仍未絕,口中亦猶自不住喃喃地說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一樣。

  面對著名傾天下的「丐幫幫主」,他雖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嘗不是顯赫無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師目光抬處,面色不禁又為之一變,沉聲道:「十年不見,公孫施主風采如昔。故人無恙,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公孫施主可嘆的是什麼?可笑的是什麼?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語聲方住,笑聲亦突地戛然而止。

  於是,天地間便只剩下滿林風聲,簌簌不絕。

  只見這公孫左足緩緩回轉頭,火赤的雙目,微合又開,有如厲電般在武當四雁面上一掃而過,便凜然停留在木珠大師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關十年,怎的還是滿臉江湖氣,做起事來,也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似的,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將尾音拖得長長的,語聲神態,竟和這木珠上人一模一樣。

  管寧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異人,多喜遊戲風塵,這公孫左足此時此刻,竟然還有心情說笑,其人平時的倜儻不羈,脫略形跡也就可想而知了。」

  卻見木珠大師面色更加難看,而這公孫左足卻渾如不覺地接著又說道:「武當劍派,名門正宗,自律一向極嚴,今日竟會不惜與少林高僧動起手來,這個……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

  他語聲微頓,雙目一睜,突地厲聲喝道:「只是你們可知道,你們動手爭奪的東西,是屬於什麼人的嗎?」

  木珠大師冷哼一聲,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無主,你自別人手中得來,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孫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說:「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窮花子打起禪機來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說是我的——」

  這丐幫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厲色,此刻竟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卻見他突又轉過身來,望向自己,道:「把公孫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莊裏的,想必就是你這娃娃了?」

  此語一出,武當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齊地一驚。

  「公孫右足竟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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