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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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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寧目瞪口呆,駭然而視,只見這遍體白衫的中年文士,緩緩睜開眼來,茫然四顧一眼,目光在管寧身上一頓,便筆直地走了過來。 管寧心中暗嘆一聲,知道自己今日已捲入一件極其神秘複雜的事件裏。是福是禍,雖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來,卻已斷然是禍非福的了。 這白袍文士,人一甦醒,便向自己走來,定然亦是對自己不利。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個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間,自然難怪人家會對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動也不動的站在當地,靜觀待變。 哪知這中年文士走了兩步,突地停了下來,目光一垂,俯首尋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麼。管寧又是一奇,卻聽他自語著道:「我是誰?我是誰?……」 猛地伸出手掌,連連拍打著自己的腦袋,不斷地自語道:「我是誰,我是誰……」聲音越來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階,只聽得他仍在高聲呼喊著。 「我是誰……我是誰……」叫喊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沉寂。 於是本已茫然的管寧,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濃霧之中,摸不著半絲頭緒,只覺自己平日對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卻連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憤、哀傷、自疚、詫異、驚駭、疑惑——各種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與他毫無關係,然而,此刻卻改變了他一生命運。在當時他走過那座小小的獨木橋的時候,這一切事,他又怎能預料得到呢? 驀地—— 他身側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之聲,他連忙回過頭去,俯下身子。 倒臥在那並肩斜倒在亭欄之前的一對紅衫夫婦前面的囊兒,面門滿是血漬,挺直的鼻樑,亦被擊成骨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強地睜開了眼睛,望了管寧一眼,見到他還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眼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綻開一絲喜悅的笑容,似乎極為安慰。因為,自己的死,終於有了代價了。 管寧只覺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這一瞬之間,全都變成濃厚的悲哀,兩滴淚珠,奪眶而出—— 冰涼的眼淚,流在他滾熱的面頰上,也流入他熾熱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來,也不伸手拭抹一下,哽咽著道:「囊兒,你……你何必對我如此,叫我怎麼報答你!」 囊兒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斷續地說道:「公子對囊兒的大恩……囊兒一死也報答不完,這……這又算得了什麼?若沒有公子……囊兒和大姐早就凍死、餓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軀,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詳的,因之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帶笑容地忍受下,接著又道:「只要公子活著,囊兒死了算不得什麼,但是……囊兒心裏卻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管寧強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難如登天……不過,囊兒別怕,囊兒不會死的。像囊兒這麼乖的孩子要是死了,這世界還算得是什麼世界?」 囊兒淒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著又道:「囊兒死了,希望公子好好看待囊兒的姐姐。囊兒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後要是娶了親,就……就叫囊兒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後若是沒有喜歡別的女孩子……就喜歡囊兒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對囊兒真好,可是囊兒卻永遠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會傷心嗎?」 管寧方自忍住的眼淚,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過度的悲傷,已使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囊兒又睜開了眼睛,只見他不住地點著頭,嘴角便又泛起一絲笑容,微聲說道:「囊兒還有一件事,想求公子,公子一定答應囊兒,囊兒的……」 他這兩句說得極快,但說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說不出話來了。 他的嘴角,還帶著一分笑容,因為他的生命雖然短促,卻是光輝而燦爛的。他生得雖然困苦,死得卻極安樂,他不曾虧負人生,人生卻有負於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極為不公平的嗎? 伏在囊兒的屍身上,管寧哀哀的痛哭了起來,將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淚之中如泉湧地哭了出來。有誰能說眼淚是弱者所獨有的?勇敢的人們雖不輕易流淚,但當他流淚的時候,卻遠比弱者還要流得多哩!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頭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頭一跳,回頭望處,卻見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時,又已站在他的身後,帶著一臉茫然的神色,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問道:「我是誰?你知道嗎?」 痛哭過後,管寧只覺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搖了搖頭,道:「你是誰,我怎麼會知道?不管你是誰,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連連點著頭,長嘆了一聲,緩緩說道:「與你本無關係,與你本無關係。」語聲微頓,又道:「那麼和誰有關係呢?」 管寧不禁為之一愕,又自搖了搖頭,道:「和誰有關係,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哼——我當然不會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雙手疾伸,一把將管寧從地上抓了起來,豎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麼誰知道?這裏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是死人,我不問你,難道去問那些死人嗎?」 管寧雙肩被他抓在手裏,但覺其痛徹骨,全力一掙,想掙脫他的手掌,但這中年文士的一雙手掌,竟像是生鐵所鑄,他竭盡全力,也掙不脫,心中不禁怒氣大作,厲聲叱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看你——哼哼,還是死了算了。」 這中年文士雙眉一軒,瞬又平復,垂下頭去,低聲自語道:「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鬆,將管寧放了下來,連聲道:「是極,是極,我還是死了算了。」 轉身一望,見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鐵拐杖,身形一動,掠了過去,將拐杖拔將起來,再一擰身,便又回到管寧身前,將拐杖雙手捧到管寧面前,道:「就請閣下用這枝拐杖,在我頭上一擊,把我打死算了。」 管寧只覺眼前微花,這中年文士已將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駭然,聽了他的話,卻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難道真的是個瘋子?天下怎會有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是個瘋子,也不至於會瘋到這種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許久,卻見管寧仍在垂首想著心事,雙眉一軒,道:「這枝拐杖雖然不輕,但你方才那一掙,兩膀之間,至少有著兩三千斤力氣,這拐杖一定拿得起,來來來!就請閣下快些動手吧!」 他雙手一伸,將拐杖送到管寧的身前,管寧連忙搖首,說道:「殺人之事,我不會做。閣下如果真的要死,還是你自己動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涼,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卻又不肯動手,難道要叫我自己殺死自己不成?哼!你這種言語反覆之人,不如讓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方才我是掙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兩膀的力氣,不會是個瘋子。」 他轉念又忖道:「他讓我動手殺他,必定是戲弄於我。試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過我多少倍,怎會無緣無故地讓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說道:「閣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動手好了。」 劈手奪過那枝黑鐵拐杖,高高舉起,方待擊下,目光斜處,卻見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闔上眼睛,一副閉目等死的樣子,舉在空中的黑鐵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這一刻之中,管寧心中思潮如湧,突地想起了許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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