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他手中的黑鐵拐杖,仍高高舉在空中,心中卻在暗地尋思道:「我幼時讀那先人札記中的秘辛搜奇,內中曾記載著一個完全正常之人,卻常常會因為一個極大的震盪,而將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卻的——」

  他目光緩緩凝注到那白袍書生的頭頂之上,只見他髮際血漬宛然,顯然曾被重擊,而且擊得不輕,心念一動,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傷,而將自己是誰都忘得乾乾淨淨?如此說來,他便非有心戲弄於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轉,見這中年書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將生死之事,看做與自己毫無干係,因為生已無趣,死又何妨?

  管寧暗嘆一聲,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一見著這白袍書生,卻連頭也不敢回,就飛也似的逃了出去,顯見這白袍書生必是武林之中,一個聲名極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滿燦爛絢麗的事蹟。而如今呢,他卻將自己的一生事蹟全部忘記。這些事蹟,想必全是經過他無比艱苦的奮鬥,才能造成的。唉——人們的腦海,若是變成一片空白,什麼事也無法思想,什麼事也不能回憶,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記得,那該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變成如此,只怕我也會毫不猶疑,心甘情願地,讓別人一杖擊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對這白袍書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舉的黑鐵拐杖,便緩緩地落了下來,「噹」的一聲,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睜開眼來,見到管寧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臉上,雙眉微皺,怒道:「你看我作什麼,還不快些動手?」

  管寧微喟一聲,道:「生命雖非人世之間最最貴重之物,但閣下又何苦將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

  那白袍書生神色微微一動,嘆道:「我活已覺無味,但求一死了之——」他雙眉突又一皺,竟又怒聲說道:「你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竟又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為我作主嗎?」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說的話,他此刻竟還記得,想必他神智雖亂,卻還未至不可救藥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無名之輩,認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許往事,假以時日,也許能將他的記憶恢復,亦未可知。」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在這一瞬之間,他便已立下幫助此人之心。一個生具至性之人,往往會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卻自身的痛苦。管寧此念既生,便道:「小可雖是凡庸之人,卻也能瞭解閣下的心境。閣下如能相信於我,一年之內,小可必定幫助閣下,憶起以往之事——」

  白袍書生神色又為之一動,俯首凝思半晌,抬頭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胸脯一挺,朗聲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焉能有欺騙閣下之理?閣下若不相信,我也無法,只是要我動手殺死閣下,我卻是萬萬無法做出的。」

  右手一彈,將手中的黑鐵拐杖,遠遠拋出亭外,身形一轉,走到囊兒的屍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書生又緩緩垂下頭去,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時之間全身竟動都不動。

  管寧俯身將囊兒的屍身抱了起來。眼見這半日之前,還活活潑潑地充滿生氣的稚齡童子,此刻卻已變成僵硬而冰冷的屍身,心中不禁悲憤交集,感慨萬千。愕了半晌,轉身走出亭外,沿著石階,緩緩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黯淒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走到林蔭之中,將囊兒的屍身,放了下來,折了段樹枝,捲起衣袖,想掘個土坑,先將屍身草草掩埋起來。

  泥土雖不甚緊,但那樹枝卻更柔脆,掘未多久,樹枝便「啪」的斷了,他便解下腰間的劍鞘,又繼續掘了起來。

  哪知身後突地冷哼一聲,那白袍書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後,冷冷說道:「你這樣豈不太費事了些?」

  一把搶過管寧手中的劍鞘,輕描淡寫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應手而起。

  管寧暗嘆一聲,忖道:「此人的武功,確是深不可測,卻不知又是何人,能將他擊成重傷——那數十具屍身,傷勢竟都相同,能將這些人在一段極短的時間裏,都一一擊斃,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約而同地到此間來,又同時被人擊斃,這其中必定關係著一件極為重大隱秘之事。但這又是什麼人呢?這些人又都是何許人物?這間莊院建築在這種隱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這主人又是誰呢?是否亦是那些屍身其中之一?這些人是否受了這主人的邀請,才同時而來?十七碗茶,卻只有十五具屍身,那兩人跑到哪裏去了?若我能找到這兩人,那麼,此事或許能夠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卻連這兩人是誰都不知道,所有在場之人,都死得乾乾淨淨,這白袍書生又變成如此模樣,唉——難道此事將永遠無法揭開,這些人將永遠冤沉地底嗎?」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問題,越想越覺紊亂,越想越覺無法解釋——

  抬起頭來,白袍文士早已將土坑掘好,冷冷地望著他。

  他又自長嘆著,將囊兒的屍身埋好,於是他點起一把火,讓那些詩句都化為飛灰,飄落在囊兒的屍身上。他突然對囊中那些曾無比珍惜的詩句,變得十分輕蔑。在解下他身邊的彩囊的剎那,管寧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視了半晌,暗中發誓,要將殺這無辜幼童的兇手殺死,為他復仇。

  雖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萬萬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詭異老人的敵手,但是他的決心,卻是無比的堅定而強烈的。當人們有了這種堅定而強烈的決心的時候,任何事都將變得極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寧站起身來,他才低聲問道:「現在要到哪裏去呢?」

  管寧沉重地移動著腳步,走出這悲涼的樹叢。他知道這中年文士問他這句話的意義,已無異是願意隨著自己一起尋求這些疑問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該到哪裏去呢?他卻也茫然沒有絲毫頭緒。

  步出樹叢,他才發現東方已露出曙色了。這熹微的曙光,穿透濃厚的夜色,使得這幽黯淒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許光亮,但清晨的風吹到他身上,寒意卻更重了。

  更何況在那條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徑上所倒臥的屍身,又替晨風加了幾許寒意。

  他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讓混沌的腦海稍微清醒,回過頭道:「這些屍身,不知是否閣下素識?」

  他話聲微頓,只見那白袍文士茫然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不記得了。」

  管寧長嘆一聲,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任憑他們的屍身,暴露於風雨之中。唉!這些人的妻子兒女若知道此一兇耗,不知要如何悲傷了。只可惜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則我定要將他們的死訊,告訴他們的家人,也好讓他們來收屍。」

  說到後來,他話聲也變得極其悲愴。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頭,自語道:「我的家人是誰?唉——我連我究竟有沒有家都不知道。」

  兩人無言相對,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難遣,不能自已。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陽光已從東方的雲層中照射出來。

  管寧默默地抬起這些屍身,將他們懷中的遺物,都仔細包在從他們衣襟上撕下的一塊布裏。因為這些東西縱然十分輕賤,然而在他們家人的眼中,其價值都是無比貴重。管寧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將這些東西交到他們家人的手裏,因為他深切地瞭解,這對那些悲哀的人,將是一種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雖然功力絕世,但等到他們將這些屍身全部埋好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時,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已經微微偏西了。

  當他們掩埋這些他們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屍身的時候,他們心中,卻有如在掩埋最親近的朋友一樣的悲哀。

  於是,在這相同的悲哀裏,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彼此之間,卻都覺得親近了許多,這在他們互相交換的一瞥裏,他們也都瞭解到了。

  但這可是一種多麼奇妙的友誼的開始呀!

  踏著小徑的血跡,走盡曲折迴廊,走入大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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