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藍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紅衫夫婦,再加上這白袍書生,一共不過十五人而已,但那大廳中的茶碗,卻有十七個……那麼,還有兩個人呢?這兩人難道就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但這兩人卻是什麼人呢?是此間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這些人全都死了,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

  他目光一掃,暗嘆著又忖道:「這些屍身生前想必都是遊俠江湖的草澤豪士,如今卻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連個埋骨之人都沒有。我既遇著此事,好歹也得將他們的屍身埋葬起來。日後我若能尋出誰是兇手,究竟是為著何事將這些人全都殺死,究竟誰是誰非——其實能將這許多人都一一殺死的人,縱然具有殺人的理由,手段卻也夠令人髮指的了。」

  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卻覺得義憤填胸,一時之間,心中思潮所至,俱與此事有關。

  月升愈高,亭中的陰影,也就越發濃重。由東方吹來的晚風,從他身後筆直地吹了過來,哪知——

  風聲之中,突地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這笑聲有如尖針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這陣刺骨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他全身散佈了開來。

  他大驚之下,擰腰錯步,倏然扭轉身形,目光抬處,只見亭外的石階之上,緩緩走下一個身穿五色彩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有如風竹,頂上頭髮,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紅長簪插做一處,面上高顴深腮,目如蒼鷹,一動不動地望在管寧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見到如此怪異的人物,管寧膽子再大,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陣陣寒意,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劍尖拄在地上,發出一陣陣極不悅耳的「絲絲」之聲,與那陰森的冷笑聲相合,聽來更覺刺耳。

  這身穿彩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出有任何動作,瘦長的身軀,卻已由亭外緩緩走了進來。

  管寧努力壓著心中的驚懼之情,微挑劍眉,厲聲喝道:「你是誰?這些慘死之人,可是你殺死的?」

  那枯瘦老人嘴角微一牽動,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殺意,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掌,向管寧當胸抓去。

  只見這隻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捲做一團。管寧心中一寒,手臂微抬,將手中的長劍平胸抬起。哪知這枯瘦老人突地又是一聲冷笑,指尖指甲竟電也似地舒展開來,其白如玉,其冷如鐵,生像是五柄冷氣森森的短劍。

  管寧大驚之下,再退一步,只見這隻手掌,來勢雖緩,卻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住了,自己無論向何方閃避,都難免被這五隻森冷如劍的手指,戳上幾個窟窿。

  剎那之間,他閃電般地將自己所學過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卻也想不出任何一個招式,能夠擋住這一掌緩緩的來勢。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聲,右手猛揮,青光暴長,將手中長劍,全力向這有如鬼魅一般的枯瘦老人揮了過去。

  哪知劍到中途,他只覺全身一震,手腕一鬆,不知怎的,自己手中的長劍,便已到了人家手上。

  卻見這枯瘦老人一手捏著劍尖,輕輕一揮,這柄精鋼百煉的長劍,竟被折成兩段,「噹」的一聲,劍柄落在那黑衣老人的屍身之側,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青光微閃,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長劍,被他輕輕一揮,竟齊根沒入亭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劍身,兀自發著青光。

  管寧性慕遊俠,數年之前,千方百計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鏢客的門下,學劍三年,自認劍法已經有了些功夫,此刻在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學的武功,實在有如滄海之一粟,連人家的千萬分之一,都無法比上。

  只可惜他知道得嫌太遲了些,這枯瘦老人的一雙手掌,又緩緩向他當胸抓了過來。他心中長嘆一聲,方待竭盡全力,和身撲上,和這彩衣老人拼上一拼。雖然他已自知今日絕對無法逃出這詭秘老者的掌下,但讓他瞑目等死,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哪知就在他全身氣力將發未發的一剎那間,他身側突地響起一聲厲叱,一陣勁風,夾著一團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過去。

  枯瘦老人雙眉一皺,似乎心中亦是一驚,手掌一伸一縮,便將那團黑影接在手裏,入手冰涼,還似帶著些水漬。

  他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暗器。俯首一看,原來卻是一方石硯,方自暗罵一聲,卻見眼前掌影翻飛,已有一雙手掌,劈頭蓋臉地向自己擊了過來。掌風雖弱,招式卻極刁鑽,他的武功雖爐火純青,竟也不得不微閃身形,避開這雙手掌擊向自己面門的一招兩式。

  這一突生的變故,使得管寧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驚,那閃電般向枯瘦老人擊出兩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貼身書童囊兒。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閃之後,袍袖一拂,便將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飛了出去,閃目望處,卻見對方只是一個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說不出話來。

  囊兒甫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強勁的袖風震飛,心下不禁暗駭:「此人武功,確是高到不可思議。」連退數步,退到亭欄之側,方自穩住身形,口中卻已大聲喝道:「你這老鬼是什麼人,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了過去,眼珠睜得滾圓,方才的那種畏縮之態,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絲一毫都不存在了。

  此刻管寧心中,卻是又驚,又愧。他再也想不到這個自己從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來的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還比自己高得多,卻從未在人前炫露出來,而自己才只學會兩三路劍法,便已自負俠少。一念至此,心中羞愧大作,呆呆地怔在當地,幾乎抬不起頭來。

  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寧一眼,便箭也似的,注在囊兒身上,卻仍然沒有說話。囊兒眼珠一轉,大聲又道:「我家公子是個讀書人,和你素無仇怨,你為什麼一見面就要害他?你年紀這麼大了,卻對一個後生晚輩下起毒手,難道不害臊?」

  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聲說道:「你方才那招『龍飛鳳舞』是從哪裏學來的?金丸鐵掌杜倉是你的什麼人?」聲音尖銳,有如狼嗥。

  囊兒面色一變,但眼珠一轉,瞬即恢復常態又道:「你也不要問我的師承來歷,我也不會告訴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為了遊山玩水,才誤打誤撞地走到這裏來的。你們江湖中的仇殺,和我們根本無關,就算這些人是你殺死的,我們也不會說出去。你今天要是放我們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處,今天的事,我決不會說出去。」

  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動,冷笑道:「你這娃兒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也不忍害你,只是——」

  右掌突地一揚,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硯,便又電射而出。囊兒只覺眼前一花,還未來得及體會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勢如奔雷的石硯,便不偏不倚地擊在他面門之上。

  枯瘦老人一無表情地望著囊兒狂吼一聲,緩緩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們走錯了地方。」目光凜然轉向那已撲向囊兒身上,連連痛呼的管寧:「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

  隨著話聲,他又自緩緩走向管寧,瘦如鳥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來。

  管寧眼見這方漸成長,本應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幼童,竟為著自己,喪失了性命,心中但覺悲憤填膺,突然長身而起,滿含怨毒地望著這冷酷的魔頭。只要此人再走前一步,他便會毫不猶疑地和身撲上。

  哪知這枯瘦老人目光轉處,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間,面上便滿佈驚恐之色,腳步一頓,肩頭微晃,突地倒縱而起,凌空一個翻身,電也似的掠了出去。只見那寬大的彩袍微微一飄,他那瘦如風竹的身軀,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裏。

  管寧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雖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著此等詭異複雜之事,本已茫無頭緒,哪知這事的演變,卻越來越奇,莫說是他,便是江湖歷練比他更勝十倍之人,也無法明瞭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回過頭去,心頭不禁又是驀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幾乎也為之停頓下來。

  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屍身,此刻竟已抬起頭來,一雙深深插入欄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緩緩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見此人眉骨高聳,鼻正如削,面色蒼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絲血漬,自髮際流出,流過他濃黑的眉毛,緊閉的眼瞼,沿著鼻窪,流入他頷下的微鬚裏。

  這蒼白的面色,如雕的面目,襯著他一身潔白如雪的長袍,使他看來有如一尊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絲鮮紅的血漬,卻又給他帶來一種不可描敘的淒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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