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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瞎子的臉上木無表情,人生的悲歡離合對他說來都只不過像是一聲春夢。

  銅鑼輕輕地敲著,一聲快,一聲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嶇的小路上,一腳深,一腳淺,走過楊錚面前,楊錚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見的尖針刺了一下。

  他是個反應極快極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臨生死危機時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個瞎子對他並沒有惡意,而且已經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

  楊錚忽然想起以前有個跟他極親近的人曾經告訴過他。

  ——一個殺人無數的武林高手,平常時也帶著種無形無影的殺氣,就好像一柄曾經傷人無數的寶劍一樣。

  難道這個瞎子也是位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經走遠,楊錚也沒有再去想這件事。

  他已經非常疲倦,什麼都不願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讓晚上能睡得著。

  穿過樹林,這是張老頭的小麵舖。

  楊錚來的時候,舖子裡已經有個客人在吃麵,吃的也是楊錚平時最愛吃的大滷麵,也切了一點豆腐乾豬耳朵在喝酒。

  這個人頭戴著頂寬邊竹笠,戴得很低,不但蓋住了眉毛擋住了眼睛,連一張臉都隱藏在竹笠的陰影裡,楊錚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手。

  他的手掌很寬,手指卻很長,長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乾淨。

  楊錚看得出像這麼樣一雙手無論拿什麼都一定拿得非常穩,無論什麼人想從這雙手搶過一樣東西來,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別慢,每一筷子挾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挾到個蒼蠅吃下去一樣。

  張老頭的麵舖雖然小,卻很乾淨,菜裡絕不會有蒼蠅。只不過盛滷菜的大盤子就擺在路旁的竹紗櫃裡,總難免有點灰塵。這個人竟好像連每一粒灰塵都能看得見,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塵挑出去。

  他身上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洗得非常非常乾淨,背後還背著柄裝在小牛皮劍鞘裡的長劍,比平常人用的劍最少長七八寸。劍鞘已經很破舊,劍柄上卻纏著嶄新的藍綾,用黃銅打成的劍鍔和劍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這個人無疑是個非常喜歡乾淨的人,連一點點灰塵都不能忍受。

  難道他真的連灰塵都能看得見?

  楊錚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見這個人的雙手時,他的心就一跳。

  這個人正在專心吃他的麵和滷菜,連看都沒有看楊錚一眼,對他更不會有惡意。

  楊錚怎麼會忽然又有了這種感覺?

  難道這個人也和那賣卜的瞎子一樣,也是位身懷絕技的劍客?

  像他們這樣的武林高手,平時一個都很難見得到,今天怎麼會有兩位同時到了這個無名的小城?

  他們是不是約好了來的?他們到這個無名的小城裡來幹什麼?

  楊錚也叫了碗麵,叫了點酒菜。

  他實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後立刻回去蒙頭大睡。

  他自己的麻煩已夠多,實在不想管別人的閒事,尤其是這種人的事,無論誰要去插手,都難免會惹上殺身之禍。

  戴竹笠的藍衫人已站起來準備付帳走了。

  他一站起來,楊錚才發現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劍一樣,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個頭,身上絕沒有一分多餘的肌肉。

  他的動作雖然慢,卻又顯得說不出的靈巧,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恰到好處,絕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從他掏錢付賬這種動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氣好像隨時隨地都要留著做別的事,絕不浪費一點兒。

  麵來了,楊錚低頭吃麵。

  青衫人已經走出門,楊錚忍不住又抬頭去看一眼。就在這時候青衫人忽然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楊錚的心又一跳,幾乎連手裡拿著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這個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來的利劍,殺人無數的利劍!楊錚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銳利的眼神。

  他只不過看了楊錚一眼,楊錚就已彷彿有一股森寒的劍氣撲面而來,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間。

  (五)

  暮色漸深。

  頭戴竹笠身佩長劍的青衫人已經消失在門外蒼茫的暮色裡。

  楊錚再三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們的事,趕快吃完自己的麵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張老頭卻在他對面拉開個凳子坐下來。

  「楊頭兒,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這個人有點邪氣?」

  「什麼地方有邪氣?」

  「一條條麵下煮鍋,總難免有幾條要被煮斷的,撈麵的時候也難免會撈斷幾條。」張老頭說。

  「這個人吃麵卻只吃沒有斷過的,每一根斷過的麵條都被他留在碗裡。」

  張老頭歎了口氣:「我真不明白,他是怎麼能看得這樣清楚的?」

  楊錚立刻又想起他挾菜時的樣子。

  這個人的那雙銳眼難道真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

  張老頭替楊錚倒了杯酒,忽然又說了幾句讓人吃驚的話:「我看他一定是來殺人的。」他說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賭一定是。」

  「你怎麼能確定他要來殺人?」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張老頭說:「我一走近他,就覺得全身發冷,寒毛直豎、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又說:「只有在我以前當兵的時候,要上戰場去殺賊之前,我才會變得這樣子,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要上陣殺人,都有殺氣。」

  楊錚麵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麼話都不再說,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在這裡殺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就算他明知這個人能在一瞬間將他刺殺於劍下,他也要去管這件事。

  就算他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他爬也要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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