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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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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開甲用一條手臂夾住了那黑衣人,夾緊,放鬆,黑衣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斷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鮮血慢慢地在地上散開,慢慢地滲入地中。 金開甲凝視著,目光帶著種深思之色,就彷彿這一生從未見人流血一樣。 老太婆不停地顫抖。 也不知是因為秋鳳梧這種奇特的掌力,還是因為那骨頭碎裂的聲音,她忽然恐懼得像是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 秋鳳梧一把揪住她蒼蒼白髮,用力拉下來,帶著她的臉皮一起拉了下來,就露出了另一張臉。 一張瘦小、蠟黃、畏怯,但卻十分年輕的臉。 秋鳳梧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是新來的?」 這人點點頭。 秋鳳梧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人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道:「我……我聽說過。」 秋鳳梧道:「那麼你就該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種法子可以讓你後悔為什麼要生下來。」 這人勉強點了點頭,臉上已無人色。 秋鳳梧道:「所以你最好還是說實話。」 這人道:「我說……我說。」 秋鳳梧道:「你們來了幾個人?」 這人道:「六個。」 秋鳳梧道:「都是些什麼人?」 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鳳梧道:「他們人在哪裡?」 這人道:「就在山那邊,等著我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又聽見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 他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秋鳳梧已轉過身,沒有再看一眼。 他殺人從不再多看一眼。 金開甲卻還在凝視著地上的鮮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殺過人。」 秋鳳梧道:「六年的確已不算短。」 金開甲道:「我十三歲時開始殺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殺人是件令人作嘔的事。」 秋鳳梧嘆了口氣,道:「只不過那還是比被殺好些。」 金開甲霍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怎知他們是來殺你的?」 秋鳳梧苦笑道:「只因為我以前也做過跟他們一樣的事。」 金開甲還想再問,已聽到雙雙的聲音:「你以前做過什麼事?」 雙雙倚著高立的肩,站在陽光下。 高立的臉色蒼白而緊張,但雙雙臉上卻帶著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 秋鳳梧從未想到她看來也會變得如此美麗。 世上又還有什麼比歡愉和自信更能使一個女人變得美麗呢? 秋鳳梧正不知怎麼回答她的話,雙雙卻又在問:「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在說殺人?」 秋鳳梧終於勉強笑了笑,道:「我們剛才在說故事。」 雙雙嫣然問道:「什麼故事?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秋鳳梧道:「但這故事卻不好聽。」 雙雙道:「為什麼?」 秋鳳梧道:「因為這故事中,有人在殺人。」 雙雙臉上似也有了陣陰影,淒然道:「為什麼有些人總是要殺人呢?」 秋鳳梧緩緩道:「這也許只因為他們若不殺人,別人就要殺他們。」 雙雙慢慢地點了點頭,神色更淒涼,忽又皺眉道:「這裡怎麼有血腥氣?」 金開甲道:「我剛才殺了一隻雞。」 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養雞。 最愚蠢的人,也不會長途跋涉,拿雞蛋到這種地方來賣的。 無論中了什麼樣的毒,從嘴角流出來的血也不可能立刻變成黑的,更不可能在毒發倒地時,還能將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這並不是因為「七月十五」殺人的計劃有欠周密。 這只因定計的人,從未到過這偏僻的山林,只因來的這兩個人,還是第一次參加殺人行動。 而他們遇著的,偏偏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何況這次行動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失敗。 後面還有四個人。 真正可怕的是這四個人。 飯總要吃的,秋鳳梧反而吃得特別多。 這一頓吃過後,下一頓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吃了。 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 但高立卻一直在看著雙雙,目中充滿了憂慮之色。 他顯然有很多話要問秋鳳梧,卻又不能在雙雙面前問出來。 飯桌上只有雙雙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煩惱憂慮就越少,所以有時無知反而是幸福的。 雙雙忽然道:「今天你們怎麼不喝酒?」 秋鳳梧勉強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 雙雙道:「你們還不是真正的酒鬼?」 秋鳳梧道:「幸好還不是。」 雙雙垂下頭,忽又輕輕道:「若是喜酒呢?」 秋鳳梧心裡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針。 喜酒,他們豈非本在等著喝高立的喜酒? 他抬起頭,就發現高立的手在顫抖,一張臉已蒼白如紙。 沒有喜酒了。 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血!也許是別人的血,也許是自己的血,流不盡的血。 你手上只要沾著一點血腥,這一生就永遠要在血腥中打滾。 秋鳳梧正在喝湯,只覺得這湯也又酸又腥,就好像血一樣。 雙雙的臉上,卻已泛起了紅暈,幸福而羞澀的紅暈。 她垂著頭,輕輕道:「剛才……剛才他已跟我說了,他說你們也都已知道。」 秋鳳梧茫然道:「我們都已知道。」 雙雙紅著臉,嫣然道:「我以為你們——定會恭喜我們的。」 秋鳳梧道:「恭喜恭喜。」 他只覺得嘴裡滿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他知道高立心裡一定比他更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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