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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湖上仍是煙水朦朧,東方卻已有白色破雲而出,忽然間,晨風中竟隱隱傳來了一陣女人的哭聲。

  哭聲淒惻哀婉,在朦朧煙火,熹微晨光中聽來,更是令人心碎斷腸。但如此清晨,如此荒涼的湖邊,怎會有少女的哭聲,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惡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間的不平?

  展夢白俠義之心頓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驟然長身而起,向那啼哭之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綿亙的山勢,到了這裡雖已消竭,但仍帶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邊的孤星。

  丘陵後,有一縷乳白色的輕煙,嬝娜升起,縹渺四散。

  展夢白終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見兩個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邊,面前燃著一爐檀香。

  那悽楚的哭聲,便是這兩個少女發出來的,淡淡的輕煙,淡淡的香氣,襯得她們有說不出的神秘與美麗。

  展夢白呆了一呆,暗嘆忖道:「想不到世上還有和我一樣的傷心人,如此清晨,便來湖邊祭故人,瞧她們如此傷心,所祭的必是她們最最親近的人……唉,能令別人如此傷心,這人必定了不起得很……能得到這樣少女的哭祭,這人縱然死了,也算有福得很。」

  他性子雖然強傲,卻也是個痴情人,瞧見別人傷心,自己也難受得很,不知不覺間竟想得痴了。

  只見兩人俱是削肩玉頸,楚腰纖細,那長而漆黑的頭髮,水一般自雙肩披散垂落下來。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仃瘦弱,哭聲也最是悽楚,顫聲道:「展夢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夢白心頭一震,幾乎自丘陵上滾了下去,他作夢也未想到這兩個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聽這少女顫聲接道:「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著也……也無趣,我……真恨不得能陪著你一齊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以手撫地,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顯見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展夢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換得這真情的眼淚——珍珠雖然寶貴,但世上卻再無任何一種珍珠的價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淚。

  但他卻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聲,那言語,他聽來又是那麼親切,那麼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還想過的人。

  突然間,展夢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麼?」

  ***

  素衣少女們身子齊地一震,轉過了身子,兩人俱是滿面淚痕,眼睛也哭得又紅又腫,左面的正是一別數年無消息的宮伶伶,右面的卻是帝王谷萬花園中,那痴戀著展夢白的鋤花女小蘭。

  展夢白如飛撲下丘陵,張臂道:「伶伶,展大叔沒有死……」他心情激動,恨不得立刻將孤苦伶仃的宮伶伶擁入懷裡。

  那知宮伶伶與小蘭卻齊地向後退了一步,小蘭瞪著眼道:「你……你沒有死?」突然雙手掩面,如飛奔去。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宮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淚痕,強笑道:「她……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詞色突然變得十分平靜,生似方才痛哭的並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雖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卻是倔強已極,正是和展夢白一樣,死也不肯服輸的脾氣,否則又怎會寧可被她爺爺刺上一劍,也不肯說話,寧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待下。

  展夢白若是死了,她可以陪展夢白一齊去死,但展夢白既是活著,她可不願被展夢白知道自己對他的真情。

  只因她已長大了,是少女的情懷,有少女的心思,只因她深知展夢白另有心上人,愛的絕不是自己。

  她為小蘭解釋的話,也正是她自己的心意,但這種少女們獨有的微妙情懷,展夢白又怎會知道?

  他只見兩人一個掉頭逃了,一個對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似是她們哭祭的並不是他,又似是她們見他未死,反不高興。

  一時之間,展夢白不禁苦笑暗忖道:「如此看來,她們豈非寧願我已死了……」口中不覺道:「唉,也許我真的死了反倒好些。」

  宮伶伶心頭一酸,暗道:「展大叔,你莫非真不知道伶伶對你的心。唉,你既有了心上人,我想你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

  當下淡淡一笑,垂首道:「蕭阿姨好麼?」

  展夢白若是知道她的心意,便該聽出她這句話裡的辛酸,但她既不願表露心意,展夢白也只是答道:「好。」

  他雖覺伶伶長得越大,便越對自己生疏冷淡,但見她婷婷玉立,眉目如畫,已不復再是昔日那瘦弱的小女孩子,心裡又覺代她歡喜,展顏笑道:「伶伶,告訴大叔,你怎會到了這裡?」

  宮伶伶道:「我和小蘭姐姐自帝王谷跑了出來,流浪了沒有多久,就遇見一位好心的人。」

  她將自己與小蘭流落江湖,忍饑耐寒的事,全都不提,也不提若非小蘭還身懷武功,她兩人便早已受人侮辱。

  只因她不願展夢白為她難受,為她負疚,只是淡淡道:「那好心的夫人見我們可憐,便將我們帶回這裡。」

  展夢白心頭一動,脫口道:「這裡?可是君山?」

  宮伶伶道:「不錯,她將我們帶回君山上一座莊……」

  展夢白大駭道:「那好心的夫人,可是蘇淺雪?」

  宮伶伶見他神情突變,不覺吃了一驚,顫聲道:「大……大叔怎會知道?莫非大叔也認得她麼?」

  展夢白連連頓足,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暗自忖道:「她們自崑崙山下來,蘇淺雪怎會在那裡遇著她們?」

  心念數轉,方自恍然忖道:「是了,煉製『情人箭』的『催夢草』,雖然大多是唐迪送來的,但唐老人在世,唐迪自不能明目張膽,將『催夢草』全都送到這裡,只能偷著送來一小部分,而需要『情人箭』的用處卻越來越多,產量也日漸其大,『催夢草』自是供不應求。

  「唐迪與蘇淺雪商議之下,便只有去南疆尋那冷藥師,利用冷藥師寂寞的弱點,向他展開溫柔的攻勢。

  「那段時日中,江湖裡瞧不見蘇淺雪的影子,她便是遠赴南疆了。

  「冷藥師果然被她美色所迷,將『催夢草』源源供給她,唐老人所要的『催夢草』,自然就越來越少了。」

  展夢白想起那日深夜唐老人對他說的話,為何唐門所需的催夢草來源時多時少,為何冷藥師不願再種此草,這些原因,他本來一直也想不透,直到此刻,方才完全恍然。

  「後來冷藥師終於發覺蘇淺雪的虛情假意,一怒之下,便再也不願種那催夢草,催夢草來源突斷,『情人箭』立刻無法煉製,冷藥師又將剩餘的草,全送給了唐老人,唐迪情急之下,才冒險將草盜出,令人送來君山,蘇淺雪遇著伶伶與小蘭兩人時,想必便是自南疆回君山的路途中。

  「她一心想廣植自己的勢力,見到伶伶這樣的姿質,自然不肯放過,便順路將她兩人也帶回了君山。」

  一念至此,事情經過便昭然若揭,只聽伶伶輕輕道:「蘇夫人是個好心人,大叔……你總不會對她生氣吧?」

  展夢白突然一把拉過她來,雙目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她面上,一字字緩緩道:「大叔可曾有一次騙過你?」

  宮伶伶道:「從來沒有。」

  展夢白道:「大叔說的話,你可願相信麼?」

  宮伶伶似乎被他這種奇異的動作,奇異的問話駭得呆了,張大了眼睛,只是連連點頭,竟已說不出話。

  展夢白道:「既是如此,大叔告訴你,那蘇淺雪乃是世上最最陰毒,最最兇險的女子,再也沒有半點好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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