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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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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喘過氣來,只覺混身灼傷之處,俱都發起痛來,肩頭一帶,更是其痛澈骨,轉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沖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當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宮錦弼長嘆一聲,展夢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宮錦弼大聲道:「你說什麼?」聲音之大,駭人聽聞。 展夢白愣了一愣,宮錦弼突又顏色慘變,要知他耳力本是異於常人,此刻卻聽不到別人的話了,他雙目已盲,行動對敵,全憑耳力,那知他方才驚恐危難之中,竟連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覺心頭一寒,再也沒有生的勇氣。展夢白也不禁暗嘆一聲,大聲道:「在下展夢白,老丈聽得到麼?」 宮錦弼默然點了點頭,展夢白見他並未完全聾了,心下稍存安心,將宮伶伶抱了起來,放在宮錦弼懷裡。宮錦弼輕輕拍著他孫女的身子,見她體溫呼吸已漸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犧牲,畢竟有了報償,忍不住嘆息道:「我生平未受人滴水之恩,想不到……」 展夢白道:「這是在下份內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宮錦弼搖頭道:「我已行將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報?你看來也是學武之人,我只有將劍法傳你,聊為酬報。」 這本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事,那知展夢白卻正色道:「老丈這是什麼話,展夢白雖不才,卻不是施恩望報之人,老丈如此做法,豈非將展夢白看成了畜生,展夢白萬萬不能接受。」 宮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遲半刻,你也沒有命了。」 展夢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將生死之事忘卻。」 宮錦弼道:「那麼你為何要拼死來救我祖孫兩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夢白道:「救人性命,難道還要有什麼原因麼?」 要知兩人說話,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語聲必定特大。 展夢白生怕宮錦弼聽不清楚,自是放聲而言,宮錦弼自己耳力不佳,說話也是大聲呼喊,兩人雖是款款而談,但聽起來卻似互相叱罵一般。 宮錦弼默然半晌,長嘆道:「老夫一生閱人多矣,你這樣的少年,卻從未曾見過,你越是執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劍法傳授於你,我一生絕技,有了你這樣的傳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夢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強人所難,在下若是受了,豈非等於是個有心施恩,乘人於難的畜生了。」 別人要傳他武林絕技,他卻勃然大怒起來,宮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傳授劍法,實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拒絕自己,見到展夢白這樣的性格脾氣,心裡更是歡喜,自懷中摸出一本絹冊,道:「我又聾又瞎,已離死不遠,我雖早已活夠,但卻有兩件事還放不下心。」 他語聲微頓,長嘆道:「一是我孫女年齡尚幼,二是我絕技未有傳人。如今我將兩件事都交托你,這絹冊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華,你拿去吧!」語言之間,彷彿立時就要死了,要知一個縱橫武林的英雄,一時變成又聾又瞎,再也不能與人爭勝,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夢白慨然道:「老丈托孤於我,在下自是義不容辭,但這本劍法秘笈,在下卻不能接受,只能代為保存……」 語聲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飛掠上一條人影,右手一劍自宮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奪去了那本絹冊,夜色中只見他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飛門下那八個童子中僅存逃走的一個。 原來他方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實已被駭破苦膽,逃到這山坡上,竟滾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裡面,倒也十分隱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來,躺在草裡歇息,只聽山坡上腳步奔騰,到後來漸無聲音,他驚累交集之下,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展夢白與宮錦弼兩人互相呼喊,他才驚醒,將展、宮兩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裡,心中不覺大喜,自己對自己說:「花玉呀花玉,你逃了出來,便不能回去,已是無家可歸的人,你若想日後揚名江湖,這便是你的機會來了,宮老兒已是又聾又瞎,那廝也不值畏懼,你只要搶到那本絹冊,何患劍法無成。」心中雖還有些膽顫,但一咬牙根,便躍了出去。 他全力一劍,直刺入心,宮錦弼聲都未出,便已絕氣。 展夢白大喝一聲,翻身躍起,花玉心裡終是膽寒,右手一拔,那知長劍已嵌人宮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來。 花玉滿手冷汗,索性連劍也不要了,躍下山坡,如飛逃去,展夢白撲了過去,但滿身灼傷,肩骨幾碎,氣力又早已消竭,一撲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著兇手如飛逃走,卻無法追趕,怒極之下,竟也暈絕過去。 黎明雖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風過處,吹得宮錦弼的蒼蒼鬚髮,和那劍上的絲穗一齊不住飄舞。 這稱雄一世的武林劍雄,劍下不知傷了多少陌生人命,誰知到頭來竟也死在一個陌生人手中,他將「粉侯」花飛門下的八個童子殺了七個,卻不想自己竟會被僅剩下的一個童子一劍殺死。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開始瀰漫起淒迷的白霧,氤氳在黯淡的山林間,遙遠處傳來一聲聲牧童的短笛聲,悠悠飄散在淒迷的霧裡。 展夢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長劍,尋了處山陰隱僻之地,掘了個淺坑,葬下了一代劍雄宮錦弼的屍身。 世事是多麼奇妙,有誰想得到這在武林中沒沒無聞的少年,不到一個月裡,竟親眼見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兩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的屍身,而他自己,在這一個月裡,雖然歷盡了艱難困苦,痛苦屈辱,卻終於還是堅強地生存了下來。 然而他此刻,心中卻是悲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護那又聾又瞎的老人,又不能為這老人捉住兇手仇人,他雖然有數次獲得絕世武功的機會,但是他卻藏起了布旗與秘笈,叱退了「離弦箭」杜雲天,又將「千鋒之劍」的無上劍法拒之於千里之外。 他這樣做法是否愚蠢,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裡獲得平靜,上無怍於天,下無愧於人,他既不後悔,更無遺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悵與蕭索。 難道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淺淺的墳頭旁,他合上眼簾,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無鞘的長劍,和一管青竹的簫。 長劍閃閃生光,他留下它是為了要宮伶伶記得今日的仇恨。 竹簫卻是陳舊而平凡的,淡青的顏色,已有些枯黃,他留下它卻是為了要讓自己永遠記得今日的事,這竹簫不知被宮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這老人的愛和手澤,他不忍拋去,他留下它,也是為了要存下一分對這英雄一世,但卻淒涼而死的老人的懷念。 在旁邊一堆淺草上,靜臥著的是伶仃孤苦的宮伶伶,她內傷雖已癒,外傷卻仍劇,展夢白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過這一段悲哀的時光,他不願她看到那老人慘死的屍身和淒涼的墳墓。 但是,一個滿身火傷,滿心創痛的襤褸少年,和一個傷重垂危,伶仃無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處?前途茫茫,惟有一嘆! *** 天光終於大亮,展夢白抱起宮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見了他們,俱都走得遠遠的,展夢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別人輕賤於他,他更沒有將別人放在眼裡。 到了無錫,展夢白尋了個最小最破的客棧住下,在街上買了些金創之藥,為宮伶伶敷在傷口上。 他雖然衣衫襤褸,但離家時卻帶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並不羞澀,所選的金創之藥,俱是上上之品,宮伶伶傷勢果然漸有起色。 這女孩一生下世便喪了父母,她爺爺又是生性耿直。從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別人還在牽著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時候,她便跟著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歲時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艱苦。 她大好的童年歲月,便是在如此淒涼環境中度過。但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她雖然小小年紀,卻早已學會了忍受。 淒涼的歲月,養成她一種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憂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來後只問了一句:「我爺爺呢?」展夢白不忍將實情告訴她,只說她爺爺過兩天就會來的。 宮伶伶又問了句:「我爺爺有沒有怪我?」展夢白含笑搖頭,心裡卻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她對於自己的傷勢與處境,完全沒有提起一字,彷彿只要她爺爺沒有怪她,她便已心滿意足,自此她再也未發一言,只是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展夢白見她如此,心裡既是悲哀,又是憐惜,對她自是十分體貼,決定在她傷勢未癒前,絕不動身。 她身受展夢白的愛護,也沒有出口稱謝,只有在她那一雙大大的眼睛裡,卻不時無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問一句:「我爺爺回來了麼?」這一日裡便再不出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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