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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麼過了兩天,展夢白無所事事,終日藉酒澆愁,店中人本怕他無錢付店,只等到展夢白拿出大把銀子,才暗暗放心,展夢白冷眼旁觀,心裡不禁冷笑,炎涼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那知那些金創藥雖然昂貴,卻無靈效,兩日後宮伶伶的傷勢突又轉劇,全身燒得火熱,她雖然咬緊牙關,不肯呻吟一聲,但卻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夢白見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發一聲的模樣,又不禁黯然神傷。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問出了無錫城裡一個最負盛名的傷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將睡了,見了展夢白這等衣衫,在客廳一轉,問了兩聲,淡淡說了聲:「夜深無暇,你另請高明吧!」話未說完,站起送客。

  展夢白大怒道:「人命關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將身側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見了,那裡再敢不去,腹中連聲暗罵。坐上大車,到了客棧一看,更是大嘆倒楣,捏著鼻子進去,一看宮伶伶的傷勢,眉頭皺得更緊,道:「這劍傷再偏三分,便入心脈……」

  展夢白大喜道:「既未傷及心脈,必是無妨的了。」

  那大夫滿腹冤氣,冷冷道:「傷著心脈,反可少受些罪。」

  展夢白驚道:「如此說來,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學生實在無能為力,恕罪恕罪。」

  展夢白見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樣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話也不敢多說,提著藥箱,狼狽走了。展夢白一面安慰宮伶伶,一面又去請了幾個大夫,也是連藥方未開就拱手走了。展夢白望著病榻上的宮伶伶,口中連說無妨,但目中卻已不禁流下淚來。

  宮伶伶突然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悽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難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長的。」

  小小年紀的人,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展夢白心裡宛如刀割,那輕輕一聲叔叔,更令他心裡感動,伸手一抹淚痕,強笑地道:「誰說你命苦,誰說你活不長的,像你這麼乖的孩子,老天一定會保佑你。」

  宮伶伶搖頭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裡真的一點也不難受,只是有些奇怪,爺爺他為什麼還不來呢?」

  話聲未了,她突然轉過頭來,展夢白見她肩頭不住抽動,知道她不願自己看到她在流淚,她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卻時時刻刻不願別人傷心,展夢白熱血上湧,大聲道:「伶伶,你不會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將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夜色深沉,展夢白猶在街頭躑躅,他縱是天大英雄,縱有天大勇氣,但此刻卻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淚的眼睛,只因他實在不知該用什麼方法,來挽救這可愛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當真是冷酷無情。

  風來風去,星升星落,天邊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漸漸有了行人,見到展夢白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只當他是個瘋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聽一聲呼喊,一行鏢車隊伍,自街頭浩蕩而來,鏢車上斜插著一面錦旗,錦旗上繡著的是一隻火紅的獅子,兩個鏢頭,身穿華服,跨著大馬,指點談笑而來,顧盼之間,洋洋自得。

  展夢白心頭一片死亡陰影,這些天他經歷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麼也沒有看到。

  那兩個鏢頭見到個襤褸漢子擋住他們的去路,濃眉齊地一軒,左面一人呼哨一聲,右面一人叱道:「閃開!」方待一鞭揮下,那知這襤褸的漢子,已霍然轉過身來,抬頭望了他兩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覺這一雙眼睛,其利如劍,定必在那裡見過,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夢白面色一變,道:「你看錯了!」大步避入簷下,他心情如此蕭索落寞,實在不願見到故人。

  那兩個鏢頭策馬走了幾步,左面一人,猶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門兄,那漢子那般落魄,你怎會認得,想必是看錯了?」

  左面一人搖頭道:「人如有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神,必定不會是尋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經見過此人,一時又偏偏想不起來。」此人面色赤紅,身材魁偉,神情十分威猛,但衣著卻極為華麗,有如走馬章台的紈袴公子。

  展夢白望著他兩人的背影,只聽鏢車隊伍之後,一高一矮兩個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鏢號。

  矮的一人聲音雄渾,緩緩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聲音尖銳,急地呼道:「南獅西門,北獅東方,武林雙獅,威震八方……」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聲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緩,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兩件同時吹奏的樂器一樣。

  展夢白暗嘆一聲,在嘹亮的呼聲中,悄悄避入了客棧,在房門外徘徊半晌,終於推門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陽,照得房中滿是塵埃,展夢白輕輕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轉處,語聲突頓,床上被褥零亂,床邊窗子大開,那宮伶伶竟已蹤影不見,展夢白心頭大震,只見桌上粗瓷茶碗下,壓著一張粗糙的紙箋,上面零亂地寫著兩行幼稚的筆跡,赫然竟是:「叔叔:麻煩了你許多天,現在我要去找爺爺了,我知道大概已永遠找不著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去死,無論天上地下,我總有一日會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說是麼?」

  筆跡是幼稚的,顯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間的沉重與哀痛,卻又是那般蒼老,蒼老得有如飽歷滄桑的成人。

  展夢白雙手顫抖,心如刀割,四肢軟癱,噗地坐到椅上,突聽門外哈哈一笑,一個錦衣赤面的高大漢子,推門而入,笑道:「展世兄,我畢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無錫,怎不住到我那鏢局中去——」轉首見到展夢白的神情,笑聲為之一沉,仍然接口道:「你心裡若有什麼憂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與我數十年的交情,也該說給我知道,難道三兩年不見,你便忘了你這西門二叔了麼?」

  潦倒落魄之中,驟然見到如此誠懇熱情的父親故人,展夢白心頭更是一酸,他不願眼中的淚光被人見到,霍地轉過頭去,卻將手中的紙箋,交給了這錦衣赤面的漢子,也就是「紅獅鏢局」江南支店的主人,與河北保定府的東方獅兩人,合稱「武林雙雄」的西門獅手上。

  西門獅見到這張紙箋,神情亦是微微一變,簡略地問了幾句,長嘆道:「這只怪你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又復何言,幸好她一個小女孩子,孤孤單單地必定走不甚遠。展世兄,你只管隨我回去將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尋找,想來必定找得到的。」

  展夢白茫然點了點頭,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真誠的善意,何況此刻疲憊與悲哀更已使他心裡沒有主意,到了「紅獅鏢局」那氣派甚是堂皇的大門前,還未入門,西門獅已吩咐擺下迎風之酒,展夢白多日潦倒,見到他如此盛情,心裡更是感激。

  ***

  酒過三巡,西門獅道:「這次我自皖南走鏢回來,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與展世兄你痛飲幾日,然後——」

  展夢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為了『情人箭』麼?」

  西門獅面色微變,長嘆道:「不錯……那一日我在途中遇著『嶗山三雁』賀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噩耗。唉!風雨飄零,老成凋謝,今後武林,便全要看展世兄你們這一輩少年英雄了。」

  展夢白面色蒼白,方待說話,卻見一個鏢伙,逡巡著自後堂走入,附在西門獅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西門獅雙目一張,厲聲道:「他何時來的,是誰的主意將他留在此地?」

  那鏢伙道:「二爺昨夜才來,說要住在此地,鏢局裡誰敢說不?」

  西門獅冷「哼」一聲,道:「他此刻起床了麼?」他為了招待展夢白,到此刻征塵未洗,連後院都未曾去過,與他同來的那個鏢師,卻已在淨身沐浴了。

  話聲方了,只聽大廳旁的穿廊裡,有人答話道:「小弟聽得大哥回來,已在飲酒,便趕來前面,還要為大哥引見一位朋友。」語聲尖銳,笑聲陰森,笑語之聲,方自傳來,展夢白神色便為之大變。

  只見門簾一掀,走進來一高一矮兩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兩腮無肉,目光閃縮,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筆上生花」西門狐兩人。西門獅雖是滿面不愉之色,卻仍然長身站起,道:「毋庸引見了,這位李兄我也認得的,卻未想到李兄竟會與你同行?」

  西門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來你也認得我大哥的,我這大哥對誰都好,就只對他嫡親的弟弟,有些……」

  突見李冠英面色大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門獅身後,不禁隨之轉目望去,便赫然見到展夢白那一雙銳利的眼神,心頭一震,失聲道:「展夢白,你……你竟然還沒有死?」

  展夢白冷笑一聲,端坐不動,李冠英滿身顫抖,道:「姓展的,你……你將她帶到那裡去了?」腳步一抬,便要衝向展夢白。

  西門獅面色一沉,橫身擋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紅,大聲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種出去麼?」他為了尋找陳倩如,卻不知陳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孫玉佛點了「死穴」,一路自杭州來到此地,突地見了展夢白,自是心神激動,不能自主。

  西門狐冷笑道:「上次你逃了一命,這次你還逃得了麼?」兩人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向展夢白迫去。

  西門獅伸手一拍桌子,厲聲道:「住手!」

  西門狐道:「大哥,你可……」

  西門獅道:「誰是你的大哥,我西門獅可不配有你這樣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無禮,便請快些給我出去!」

  西門狐冷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大哥你竟這般與淫賊為伍……」展夢白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飛步跟出,西門獅面色鐵青,縱身一掠,三人一齊躍到院中。

  李冠英厲喝道:「西門兄,最好你莫來多事!」

  西門獅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鏢局門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來麼?」

  西門獅道:「展世兄,留步……」展夢白卻也走出門外,李冠英雙臂一振,左拳右掌,直擊過去,西門獅橫身擋了他一招,兩人竟在鏢局前動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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